可恨的是,不必要的细节变得异常清晰。比如他问妈妈为什么不去写生时被扔来的油画刀,比如贺正群收到他送的礼物时稍微泄漏出的一丝丝迟疑,再比如苏实真朝他扔来的戒指盒。这些都是让他不安的存在。
他不想待在原地。
去过的地方除了养猪场,就只有之前那家公园旁边的超市。后来他们还去过几次。他步行过去。秦伶忠没有挑选食材的经验,唯有站在猪肉、牛肉和鸡肉面前发呆,最后空手而归。
不反抗就只会被无助吞没。
所以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试着把鱼钩绑到竹竿上,然后仰着头将树上被蜜蜂包围、被鸟啄过的柿子摘下来。这有点费劲,而且很没意义。因为熟透的柿子原本就会掉落,他只是加快结束这一切。感到累之后,他翻出秀秀的奥数教材,从例题开始考虑。不论英文还是数字,他的笔书都还不够熟练。除此之外,为了上音乐课,秀秀还买了一只小小的铝板琴。他也翻出来,趴在桌边盯了好久,才试着敲了敲。
那一天的下午,苏实真下班从工厂出来,腰酸背痛,走到院子时,她看到附近的员工家属正围在一起。而她们叽叽喳喳的中心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每天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面对热心肠过头的大爷大妈,秦伶忠表现出十足的耐心,问多少岁了回答,问家住哪里也回答,问找了对象没有则点头又摇头,末了温吞地笑笑不说话,毫无攻击性可言。
他们问他喜欢苏实真吗,他说“喜欢”。他们问他喜欢哪里,他也只沉默。有的人是认识她的,言之凿凿、理所应当的样子,说“当然喜欢她长得漂亮了,谁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他却在这时候慢慢地开口,好像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话也不是这么说。”
她感到诧异,因为没有告诉过他地址,但一时间又看得着了迷。他却回过头,恰好看到她,于是不假思索地起身。
苏实真一动不动,在原地等他。秦伶忠走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伸出手臂抱她。
他现在在茫茫宇宙中进行漂流,没有理想,没有目的地,甚至已经没有能握住的东西。而她是唯一发光的星球。
她忍不住稍稍踮起脚:“你怎么来了?来接我?”
“嗯。你不在,”回答的同时,他将脸埋进她颈窝,“我一直想你。”
第35章来说(7)
心像直截了当地从海平面上坠落下去,跌入深不见底的漩涡。苏实真怔了片刻,随即伸出手安抚他,一下又一下。她感受到他的痛苦,这种碎裂的濒危感沿着皮肤渗透过来,清晰而温热。可即便要遭受谴责,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因彻彻底底独享他而感到幸福。
苏实真牵住秦伶忠,一边和他讲今天工厂发生的琐事一边回家。
经过一棵树下时,她忽然毫无预兆地冲上前去,转眼间就有鸟雀像开水沸腾似的飞起来。而始作俑者则哈哈大笑,转过身跟秦伶忠说:“厉不厉害?”
他点点头,然后才不自觉微笑,字正腔圆认真地说:“厉害。”
家里有时候是苏实真做饭,有时候是苏飞宇做。秦伶忠残障就算了,苏丹青表现出了为母则刚的无所畏惧,大大咧咧躺在床上看电视。
在乡下,主卧床铺似乎也充当了沙发的角色。没有不能上床坐这么一说。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机,为了满足最喜欢看电视机那个人的要求,所以直接摆放在苏丹青房间。大家平时也都聚在她房间,用电视看形形色色的肥皂剧。
起初,秦伶忠有点束手束脚。
随随便便坐苏丹青的床,怎么想都不太符合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虽说苏丹青也算长辈,但年龄着实没差太多。从前他要上谁的床,肯定不是想上床的字面意思。现在想来,以前苏实真到谁家都没心没肺直接躺床的个性总算追溯到了根源,原来只是习惯养成罢了。
在一干头脑简单的大人中间,未成年人的苏飞宇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成熟,很快给秦伶忠搬了张椅子,让他“凑合一下”。
然而,陋习比病毒的传染能力还要强。
差不多半个月后,秦伶忠也已经能够无所顾忌地坐到苏丹青床上吃着饭对电视点评“这男的送小三的表不错”了。
周末的时候,苏实真带他去医院做脑部ct复查。
血肿似乎已经不是恢复的主题,她拿去给舅妈解释给她听。秦伶忠则百无聊赖在走廊上发呆。兜兜转转,他靠到扶手边向下看。前门顶端挂着老旧到一定程度的石英钟,医院外甚至有捐赠者的感谢刻碑。
苏实真是在这里出生的。
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下的秦伶忠,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微妙的难以置信感。曾几何时,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也不感兴趣,促使他们维持情侣关系的绝不是爱意。他们都是享乐主义者,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尽全力回避痛苦与悲伤,将对方视作为自己增加快乐的工具。
那时候,他们不需要了解对方。
变量出现,反而导致混乱归于有序。
既然已经出了村,他们索性又去逛了逛才回家。苏实真挽着秦伶忠手臂,悠哉悠哉地四处张望。她说:“你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他想了一会儿,小心过头地反问说:“什么地方?”
她被他郑重其事的表情害得有点扫兴,抿着嘴唇笑了一下,转头就要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