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上头,对宝玉说了那些话,一路上,我心里都有些莫名的忐忑。
我从前不是这样沉不住气,多嘴多舌的人的。
王熙凤所在的院子,就在贾宝玉歇息院子的后面,近到令我汗颜。送我回来的小丫头面无表情地同我辞别,转过身去,立刻捂住了嘴。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蹑手蹑脚地拾阶进了屋子,王熙凤还没有睡醒,床上帐幔密密地垂着,悄无人声。平儿坐在榻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我一过去,倒惊醒了她。
我双手合十,表示无意扰她清梦。她摆了摆手,满屋里看了看,似在寻找什么。我指向多宝架子里按格子的形状嵌着的一尊小座钟,她便向我比了个大拇指。
“也该请醒了。”我用夸张的口型气声对她说。
平儿点点头,起身走向对面的拔步床。却不想床帐突然从里侧被掀开了,倒把平儿吓了一跳。
“回二奶奶,快到未正了。”
王熙凤有些疲倦地略点一点头,我察其神色,连忙去端水供其盥洗,又取了妆奁过来,助她重新上了妆,方往花园子中去。
贾母今日兴致却好,不过是换个地方抹骨牌罢了,她却玩得别有趣味似的。少不得在宁府热热闹闹地用过了晚饭,天色已黑了,一行女眷才乘着轿子,打着灯笼缓缓往回返去。
这热闹与我无关,我在王熙凤身后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下午,实在是疲惫不堪。回到房中,我料王熙凤今日喝多了酒,又玩了一日,必是累了。因此待她除了见人的繁复衣裳,换了绒织的中衣后,我便劝道:“二奶奶今日早些歇息吧。”
王熙凤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每次她用这种表情看人,心里总是在盘算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的。脸上却不敢带出疑惑神色,我微垂了眼,避免与她对视。
王熙凤吩咐道:“平儿去取盥洗的水来吧,春儿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是。”
平儿不知这是何意,然而还是拍了拍我的后背,便依命出去了。房中只剩我和王熙凤,还有一地昏昏的灯火。
我压下心中本能的不安,想了一圈,今日究竟做了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同贾宝玉说的那些话,算是僭越。但那时房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若有人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除非趴在院子里偷听。
“二奶奶?”久久等不到王熙凤开口,我悄悄抬眼,视线从她镶着毛边的袖口,抬到她精致的下颌线,再继续往上抬。
王熙凤轻笑一声,似是看穿了我的试探。她低声开口,倒也算是开门见山:
“你今天跟宝二爷说什么了?午后他见了我,竟要讨你过去。”
这个贾宝玉,就这么轻易地把我卖了!
顾不得腹诽,我连忙跪下,表示我的诚意:“回二奶奶,我不愿意过去,只愿意在二奶奶的身边,求二奶奶让我在这里继续服侍您。”
王熙凤对我没有理由、如此干脆的拒绝,倒吃了一惊。很快,她就把这情绪压下,只不带感情地斥道:“愿意这个,不愿意那个,愿不愿意岂由得你?记得我的问话,问什么,你就回什么!”
不管王熙凤是真心生了我的气,还是假意吓唬我,她此刻的气势,也都够瘆人的了。我脑子里掠过很多个念头,一会儿安慰自己,她屏退了所有人,并不是想真正给我难堪;一会儿细细考量,贾宝玉这个漏勺,到底跟王熙凤漏了多少话?
那些我被剧透之后才能吃准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他的劣根性,他应当不会好意思同他的凤姐姐讲。
心下初定,我小声回道:“实在想不起具体说了些什么了。我闲逛的时候遇见了袭人姐姐,她恰好有事,叫我帮她看一下屋子……”
王熙凤抬手打断我:“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我微微抬头,映着烛火,王熙凤应当能看到我烧红的脸:“宝二爷他醒了,就拉着我说要吃我嘴上的胭脂。我一时气急了,拒绝了他,就……教训了他两句。实在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了。”
王熙凤懒懒道:“也罢了。”不知道她信没信我说的话,我觑其神色,多半是没怎么信。
然而也没什么好找补的,见王熙凤先听了我表的那一通忠心,似有不再追究之意,又见她掩着口打哈欠,好像已经很倦了的样子,额头再次触到毛茸茸的地毯,又磕了个头,我便准备告退。
“慢着。”
起身的一瞬间,我听到王熙凤的低语。抬起头,又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有多少人求我把他们的儿女塞进宝玉身边,你每天在我身旁听着,应是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不说远的,就今天早起,还有一桩。然而我只能回:“二奶奶的要事,我不敢多听,故而不知。”
王熙凤凉凉地笑了:“你别跟我装神弄鬼的!我知道宝玉长得好模样儿,又惯会体贴姐姐妹妹的,多少人想去他身边。你若不想,那年你飞扑过去,拼着摔个大跟头,去接了他的玉,又是何意?”
常听人说,如果你听见一件事,接下来的一整天,你将会反复从不同的地方听到这件事。直到此时,我方知道这句话是多么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