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砍中福尔摩斯,但也没有落空。斧子穿过了他。他感觉到了斧子的存在,带着一阵沙沙声,就像是一根冰做成的线进入他的身体,而后又穿了过去。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整个人还完好无缺。这种感觉有些像是断裂,但不是头从脖子上掉下来,或躯干和四肢分离,它是灵魂与身体分割式的断绝。就在那一刻,他的心神完全脱离了肉体的躯壳。他成了思想,成了自身存在的纯粹本质。他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却没有了能带着他到处移动的肉身。
他飞了起来。从博斯山,从萨里郡,从英格兰的大地向上,飞了起来。而后他穿过海峡,穿过欧洲、阿拉伯半岛、印度、亚洲。他穿过这颗行星的表面,仿佛一道光。然后,从飞鸟的高度,他看到了风景。如此壮丽的风景。
他飞到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岛上,那地方其实就是一块火山岩,上面散布着无数腐烂的鱼类尸体,顶上则是一块白色的巨岩。在它附近的一条海沟里,有一个长着鳞片、有点像鱼的独眼巨型球状生物正翻滚着,慢慢上浮到海面。
他又飞向下一个岛屿,它更大一些,岛上有一座遗弃的城市,岛上建筑的轮廓和角度都不规则,当你盯着它们看时,这些轮廓和角度便好像都折叠起来,似乎它们的建造者掌握了某种数学家们都未曾知晓的几何学原理。在这里,在泥墙支撑的拱顶下,躺着人形的怪物,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体形更为巨大、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兽沉睡,而那巨兽本身也在睡眠之中,它的面容福尔摩斯只瞥了一眼,就很庆幸自己没有更靠近去看。
他继续向前飞行,来到冰雪覆盖的南极荒原,来到另一座废弃的城市,它有许多高大的围墙,还有深入地里的墓穴。他看到一些动物,它们很像得了白化病的企鹅,六英尺高,啪嗒啪嗒地在街道上行走,它们的眼睛退化成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还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原生质团块,它有点像水母,凝胶质的表皮上蠕动着触须和感觉器官,就他对生物学的研究来说,还找不出任何与之类似的动物。
再往前,他飞到美国南部,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中,他见证了一场可怕的巫术仪式,而后,他又从那儿去了格陵兰,又见到了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仪式。无论是炎热潮湿的港湾,还是冰冷的北极圈,无论是半赤裸的西印度群岛土著渔民,还是披着毛皮的因纽特人,他们诵唱的圣歌和他们跳的舞,多多少少都有着相似之处,而他们顶礼膜拜的雕像,正是那个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大怪兽。就在刚才,他窥探到了它的真身,躺在一群臣民之间,它那张触须丛生的脸太过恐怖,让人无法直视。
他接着飞到新英格兰,这里是全美国最文明的地区,但在这儿潜伏的恐怖,远比天空中的星星更多。他察觉到,它们就像皮肤上的疣子,像原本健康的器官上的癌细胞增生,这种疾病使绿色深谷、惬意的城乡小镇、繁忙的城市、无穷无尽的森林和麦浪滚滚的农田都枯萎了,堕落的斑点和团簇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之处,玷污了看似最无害的地方。
福尔摩斯与那皮肤黝黑的酋长在一起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无尽而静止的时间片段之中,而现在,他穿梭于这星球最黑暗的角落,觉得时间飞速流逝。夜与昼交替,仿佛蜡烛那忽明忽暗的火焰般闪动,而这昼夜之间的交替速度,也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他在空气中盘旋飞行的加速度最终让重力再也没法抓住他,他从地球的大气中一头朝太空飞去。他就像一枚活体的火箭发射而出,穿过宇宙,穿过群星,穿过星云,穿过群星之间那无垠的虚空,直到抵达这世界极尽头的某处,它离我们的太阳系如此遥远,以至于我们的太阳成了一颗微小的尘埃。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地方,有几十颗行星由大得无法估量的桥梁连接在一起。这些行星以精心计算过的轨道彼此环绕旋转,仿佛一个宇宙尺寸的星象仪,同时它们的整体又以持续而恒定的轨迹,绕着这片太空的外围公转。
行星上居住着不少生物,个个都很奇异。有些黑暗而没有固定形体,有些则是白炽的能量球体。有些长得类人,有些则像动物。有些昂首阔步,周身盘绕着雾气或火焰,有些则在地上四脚爬动,或是蜿蜒游行,或是缓慢流动。它们如此全能,以至于几乎都忘了需求和欲望是什么。在无尽的生命中,它们四处游荡,时而彼此相遇,做些漫无目的的交流,时而回到自己辉煌而庄严的僻静住所中隐居。不知为何,福尔摩斯知道它们一定是长老神,在“旧日支配者”之前的先驱,在宇宙本身诞生没多久之后,它们的生命便已激起。而在一亿个世纪之后,它们不再关心任何事物,甚至包括它们自己。它们只是存在着,而这一点对它们而言,便已足够了。
此时,身处太空边界的福尔摩斯忽然被猛地拉了回去,他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就像是整个人被系在一个突然被人松开的橡胶圈上。他从万有的边疆飞速来到正中心,来到宇宙旋转的中心点。
这里一片混沌,光与暗搅动,形成旋涡,正中心漂浮着许多奇怪的城堡,它们呈螺旋形扭曲,受巨型气流的控制摆布。有的像雪花,有的由大量多面体组成,还有的墙面波光粼粼,如水一般地流动着。它们彼此各不相同。
这些是另一群神祇的住处,而这些神,这些远古神祇,全都贪得无厌,心怀恶意。他们是雾,是石,是珠宝,是血肉,他们在等待着。他们在等待着呼唤。他们在等待着人们满怀敬意地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在等待着人们发出邀请,而后他们便会跨过虚空,前来犯下可怕而可憎的恶行。他们只在一念之间便能跨越无限的距离,只要他们认为这趟旅途值得,他们便能去往任何地方。自他们发源的,只有憎恶、堕落和蔑视。即使其中那些由光组成的生物,也会散播阴影,而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平息自身污秽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