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一点,老伙计。”
“你该不会真的觉得……”
我还没说完我这问句的下半句“那具尸体爬起来走动了?”,就已不必再说下去了。
因为尸体确实爬起来,走动了。
证据就在我们面前,一双细瘦得近乎散架的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光源。
*
奇怪的是,相比于刚才我瞥到一动不动的尸体的脸部时所受的惊吓,看到一具尸体真的动了起来,我反而没那么惊恐了。尸体复活过于超现实,也过于不可置信,因此反而没能对我造成同样的冲击。它完全属于幻想的领域,目前为止都在我思维的范畴之外,因此要接受它变为现实没那么容易。初看时,我很肯定自己在瞧着的是某种真人尺寸的怪异人偶,是木雕和纸浆制作的集合体,是某个看不见的人偶师操纵着的人体模型。如果我抬头朝上看,一定能看到它的头顶上牵着线。
即使福尔摩斯吐出了带着怀疑和惊慌之情的咒骂,我依然不怎么能接受,这真的是尸体——一个死去的人以某种方式复活了。对此的解释显得怪异而老套。或许最终我还是迈出了通往超自然领域的那一步。因此离奇之事对我而言,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曾经确信自己完全能适应福尔摩斯和我如今所在的新世界,但这想法是多么天真。
就在这具尸体摇摇晃晃、僵硬地向我们走来之时,第二具尸体也将腿探出它原本待的壁龛,缓缓滑落下来。第三具、第四具紧随其后。它们的动作都不快,让我想起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锈的门铰链似的动弹不得。而且,它们看起来似乎也都不怎么能掌握平衡,就好像这些从前的海军官员在静止不动地平躺了这么多年之后,一时间还不能习惯直立行动。这么说吧,它们还没能唤回它们“活的腿”。拖着脚走的每一步,它们都歪歪斜斜,摇摇摆摆,始终在摔倒的边缘游走。
尽管笨拙,但它们确实有着毫不动摇的目标,而这一点是绝不会错的。它们逐渐靠近了我和福尔摩斯,一个接一个地举起手臂,平直地伸向我们。这些手极为纤长,已成了木乃伊一样的附肢,上面每一根指骨和掌骨几乎都清晰可见,甚至还有几只手少了手指,它们向我们探了过来,它们的主人则似乎是要抓住我们,对我们施以残酷的凌虐——将我们的四肢从身上扯下来,假如它们有足够力量的话。而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他们朽烂的衣服摩擦的沙沙声,还有骨头抵着骨头不停摩擦的吱嘎声。
“喂!”福尔摩斯喊了我一声,此时这些已死的水手总共有六个,对我们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而我们,则开始渐渐后退。“你要做点什么吗?”
“你是什么打算?如果你的意思是朝他们开火,这又有什么用?这些生物没有生命。它们是死肉组成的稻草人,被巫术赋予了虚假的生命。普通武器应该没法对它们造成伤害。”
“你带着的是普通的武器吗?”
“你是说我的韦布利?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了。”
“但枪里面呢?”福尔摩斯紧逼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伙计,好好想想!就在今天下午,我改造了整整一匣子埃利二号的子弹,不就是为了应付眼前这样的危机?我花了不少力气,在每一颗子弹头上都贴了被称为‘消散之印’的图案,用的黏合剂里有不少还是我自己的血液。”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些局促地说道。
“而你竟然忘了。”
“但在这么危急的时刻……”
“开枪,华生。”我们退到一根柱子边上,背抵在它的砖面上。“六具尸体。正好是你韦布利手枪转轮里的六发子弹。你能不能一次性干掉它们?”
“我需要特地瞄准哪个部位吗?”
“尽可能朝中间打,效果最好。”
我抬起枪,指向最靠近我们的尸体,它正是福尔摩斯认出是见习军官的那个。在这幽闭之处,开枪的爆裂声被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简直像是掏耳棒扎进了鼓膜里。枪口的火花则亮得仿佛闪电球。
子弹射中了见习军官的胸板。冲击力让尸体短暂地踉跄了几步,但几乎没过一瞬,它重又坚定地向前走了起来。
“消散之印”也就不过如此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我的同伴。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但即使是他,见到这由炼金术强化过的子弹未能奏效,想必也会十分失望。
但接着,尸体的动作停住了,如果他那张干枯而腐烂的脸上能做出表情,我想我可能会说它代表的意义是迷惑不解。
紧接其后的则是惊慌,再接下去,则是痛苦,而子弹在这见习军官的胸口形成的弹孔放射出了道道橙色光芒。接着光芒扩散开来,如同玻璃破裂后的裂缝般不断增长,伴随着类似火绒被点燃般的声音。干枯的血肉,中空的骨头,甚至还有他身上的破布烂衫—都受到这橙色炽热光线的影响,直到一瞬之后,这整具尸体从头到脚都被柔和闪烁着的细小裂纹包裹了。我的鼻腔中充斥着强烈的燃烧的气息。
就在转瞬之间,这不死之物的形态不再凝聚。它分解成了百万个碎片,并在突然之间,仿佛大灾难中的雪崩一般分崩离析。这见习军官的整具躯体崩塌,散落在地板上,身体的颗粒摔得到处都是。它的身体什么都不剩,只留下一小块焦黑的残骸,它带着煤渣般的纹理,表面还盘旋着升起了一丝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