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韩溯竟如此默契。
讨伐诏犀利逼人,文人的笔有时候会抵上千军万马。
乱世登基,也许他算是不幸。
有人尽心为他设想,想他所想,替他顾虑全局,补救疏漏,忠于他,扶持着他,绝对是他的幸。
萧纵转眼瞥向下首公卿席列,见韩溯的目光正直直地凝在他身上,像深潭沉水平静而莫测,与他视线相接,却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晚上,三更天的时候,萧纵的寝宫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在连排窗纸上投下一片昏黄。
萧纵坐在桌案后,半倚着靠椅,姿态略有些松散,早朝时隐隐逼人的凌厉之气已经褪了去。他手中持着一卷书卷,眼睑微垂,目光落在书卷上,书卷却多时不曾翻过一页,淡然的面色在火光下透着些许朦胧,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有些时候,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
王容微垂着头,站在一旁,巴巴瞅着,瞅了片刻,悄悄近前,把主子滑落在座上的一袭银亮水貂皮大氅重新披在主子肩头,又悄悄退开一旁,继续巴巴候着,片刻开始发愣。
他的主子,现在的样子跟今天白天上朝的时候……很不一样。主子此时只着了一件高领子素白绸内袍,黑缎面外袍敞着衣襟,水貂大氅搭在肩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身行头还是因为烛火的关系,龙颜有点苍白淡着面色凝神的样子看起来和白天特别不同。王容傻愣愣地发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现在韩太傅在这里,主子这种样子,太傅会不会也跟白天在大殿上一样,那样看着主子?王容呆呆地回想,今天早朝时,主子坐在御座上跟平日完全不同,虽然平静但却静得逼人,连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冷静之下沉沉地压力,朝上的众位大臣都不怎么敢往御座上瞅,只有韩太傅,站在御阶之下,视线毫不避讳凝在主子身上。王容觉得,那个时候太傅在朝列中静静地站着,神色平静,看主子的目光也很平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平静融合在一处,太傅看起来好不平静。
在一旁发愣着一通胡思乱想,王容甩了甩头,朝殿中滴漏看了看,轻声对仍然握着书卷不知在想什么的主子道:&ldo;皇上,夜深了,明日一早您还要出城主事秦王的封帅仪式,早些歇了吧。&rdo;
萧纵轻轻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时辰,揉了揉额,放下手中书卷,从座上起身。
王容忙上前扶住他一边手臂,&ldo;皇上,奴才扶着您。&rdo;
自昨天凌晨主子从宫外回来,脸色就一直有些白,不怎么好看,似乎有哪里不舒服,走路的时候都比平常慢些,有些小心翼翼的,今天下朝往重阳宫的时候,主子急走了几步,身子竟突然不稳,晃了一晃,吓了他一跳,王容觉得主子从小不把小伤小病看在眼里的习惯实在有些不好,憋了许久,道:&ldo;皇上是否身子哪里不慡快,要否奴才找太医给您瞧瞧。&rdo;
萧纵面色本能地僵了僵,&ldo;朕无恙。&rdo;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往内殿去。
第四十五章
秦王的授封仪式设在距离皇城几里外开阔的一处空地,萧纵命人在空地上连夜搭建起了拜将台。
几千工匠军士赶夜急建,时间虽仓促,拜将台仍造得极为雄伟有势,粗实巨木层层构筑,几乎与矗立在不远处,大周朝皇城如同万仞一般恢弘的城垣在同一高处。
四下寂寂,飒飒秋风干冽疾劲。
萧纵昂身站在高台上,极目天际,红日破晓东升,一片并不刺眼的日晖自天地交接处放洒,驱散深秋晨间薄淡的霭气,拜将台前开阔的地域,一展数十里,长沙伏地,尽目金红。
独站高处,劲风撩动萧纵绣着金龙的玄色帝服,冕旒轻晃,晨曦衬着高挑的身姿,帝王的雍容与庄严浑然天成,慑人心魄。
微微垂眼向下俯视,百余阶一丈长的木阶在他视线中延伸。台阶两侧,两百礼仪官身着长礼服,顺着阶梯,躬身静立,身后林立的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台阶的尽头,高台脚下,文武众臣朝服塑身,沿着阶梯的去向,端正分列左右两旁,空出中间一条笔直的宽道,众臣身后,是数千布着整齐方阵的禁军,仗剑直立。
大周朝自开国,历战无数,封帅拜将无以为计,从来不曾有过如此隆重庄严的排场。
一片静肃之中,除了猎猎风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淡淡扫过高台底下肃穆的阵仗,萧纵抬眼望向稍远处。
几里开外,正对百官空出来的那条宽道,列阵排布着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的军阵,黑色的骏马,马上军士黑色衣袍外束着暗色寒甲,身姿挺拔,正是秦王的一千狻腾营近卫。萧纵在高处远望,可以清晰地看见军士们整齐斜背在肩上的箭筒里箭矢白色的翎羽,寒铁甲衣和一柄柄长枪泛着一片凛冽的锋芒,蒸腾着骁悍戾气,一展玄色缎面王旗,金色猛兽张牙咆哮。所有这一切,如同一团玄色的火,在薄薄的晨曦中燃烧出一道骇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