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骝仔酒量好,谈锋健,谈的是太平天国的近况。据他自己说,几个月前去过一趟&ldo;天京&rdo;,因为他跟萧家骥一样,在英国轮船上,当管事,这条船在金陵下关泊了半个月,他也进过好几次城,耳闻目击,有许多内幕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其中有两件事,刘不才最感兴趣。
一件是谈&ldo;天王&rdo;学道的教师,是个英国人,早年在广西传教的牧师罗孝全。他在前年秋天,方始由上海经苏州到&ldo;天京&rdo;,洪秀全大表欢迎,封为&ldo;天义&rdo;,这是六等&ldo;世爵&rdo;中的第一等。
罗孝全不但封爵,还授了官,官拜外务大臣,辅佐&ldo;干王&rdo;洪仁?,就住在干王府中。洪仁?原来也是基督教徒,当过教会的职司,还教过西洋教士的中文,跟罗孝全本应该相处得很好,哪知不然!去年十二月为了一件小事,两人大起冲突,罗孝全的性命几乎不保,后来是逃到英国军舰上,方始脱难。
同时又有个英国牧师福禄华,用中译的姓,称为花牧师,特地到&ldo;天京&rdo;去考察教务,认为洪秀全的宗教信仰,与基督教的教义,大不相符。回到上海与罗孝全谈起来,两人的看法相同,花牧师便在英文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ldo;太平基督教不合正道论&rdo;。罗孝全起而以文字响应,痛诋&ldo;天朝&rdo;人物,又说太平军妨碍商务,蹂躏地方,既不为中国人所欢迎,亦伤外国人在华的利益。
再一件是谈石达开。他自从内讧出亡,预备远征四川,自立基业,由安庆渡江,经建德入江西,一路为官军追击,于是由江西到福建,复由长汀回赣南,经湖南入广西,咸丰九年九月,在桂西庆远府停了下来,所部分驻附近各县。其地土瘠民贫,粮食不足,一下子来了十几万人,百姓大起恐慌,而饥兵乏食,士气不振,同时又觉得石达开屡战屡败,宗旨不明,不像是个能够成王称霸的英雄,所以部下纷纷开小差,石达开亦无力阻止。那种情况,仿佛当年刘邦封了汉王,经栈道入南郑以后的光景,只是石达开不如刘邦有萧何,又有韩信,命运就不大相同了。
在庆远住了八个月,新任广西巡抚刘长佑,率领蒋益沣的湘军,开始进攻,石达开站不住脚,由广西一退云南,再退西康,部下只剩得一万多人,势穷力蹙,已无能作为。这两件事,在刘不才非常有用,可以用来策反陈世发。
因此旁人听过丢开,刘不才却很仔细地问了好些话,不厌其详地打听这两件事的细节,直待马骝仔词穷,方始罢手。
这一下不免耽误了功夫,所以一离了饭桌,顾不得休息,便忙着动身。坐的船是孙子卿所安排,极其可靠,由小王送他上船,分手之前约好,十天之后,沙船出海,小王一定亲自到金山卫送信联络。
***就在刘不才离去不久,吴煦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朱大器,说有&ldo;紧要公事商洽&rdo;,请他即刻&ldo;惠临一叙&rdo;。
这封信来得很突兀。因为朱大器与吴煦虽是小同乡,但只有私人的过从,从无公事上的交涉,而况还是&ldo;紧要公事&rdo;!心里估量着是否跟孙子卿与杨坊所谈的事有关?如果猜测不错,最好先等孙子卿回来谈一谈,免得接不上头。
因此,他自己便不出面,请朱姑奶奶派人跟送信的人答话,说他此刻不在孙家,大概傍晚可回,一回来就会将吴煦的信交给他。
这样虚晃了一枪,到得傍晚,孙子卿回来了。交涉不甚顺利,主要的是杨坊胆小怕事,而且局面将有变化,也不肯多管闲事。
&ldo;局面有什么变化?&rdo;朱大器不解地问,&ldo;你指的是什么局面?&rdo;
&ldo;当然是江苏的官场。&rdo;孙子卿说,&ldo;交涉不曾办成功,遇见一个同乡,是在薛中丞那里办洋务的,倒听了许多内幕。&rdo;
所谓局面的变化,是李鸿章一到,薛焕跟吴煦颇为不安。
每个月关税、厘金的收入,不下五六十万银子,现在拱手让人,自然于心不甘,所以正在商量对付李鸿章的办法。
&ldo;办法还是借重洋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预备以重饷运动英法两国提督,代为克复嘉定、青浦两县。等署理的李中丞一到,将这两县交了给他,分兵防守。你看,这一计如何?&rdo;
朱大器想了一下答道:&ldo;这一计不坏!是预备困住李中丞,让他无所作为,大权就仍旧可以握在他们手里。不过,怕行不通。&rdo;
&ldo;何以见得?&rdo;
&ldo;第一,人家英法两国的提督,奉他国里的命令,保护上海侨民,怎么能够替你来立战功?&rdo;
&ldo;这倒也不见得。他们是有个说法的,嘉定、青浦两县不克复,上海就不容易守得住,所以攻这两县,也就是保护上海的侨民。&rdo;
&ldo;好!就算这一层办得通,那么,第二,李中丞会不会上他的当呢?人家翰林出身,曾制台特保他当江苏巡抚,自然是有本事的人,难道连这一点都识不透?&rdo;
&ldo;这话说得倒也是。&rdo;孙子卿点点头:&ldo;薛、吴两人,每个月五六十万税厘在手里,搞不出什么名堂,只怕就是因为自以为聪明,拿别人都看成傻瓜的缘故。&rdo;
谈到这里,朱大器恍然大悟,吴煦所说的&ldo;紧要公事&rdo;,必与李鸿章率领新锐东下,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一事有关。于是略叙吴煦函邀的经过,要跟孙子卿商量如何应付?
很显然的,如果他的推测不错,那么,吴煦必是向他乞援一臂之力,抵御李鸿章的&ldo;入侵&rdo;‐‐这就是朱大器要跟孙子卿商量的事,因为李鸿章虽不过初到,但两派必将发生明争暗斗的形势,已经摆出来了。旧的一派自然以原任江苏巡抚,改调通商大臣的薛焕为首,而实际上是吴煦和杨坊在把持。这一派照朱大器看,必将没落,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渊源,此时以局外人无端卷入漩涡,于事无补,而可能得罪了李鸿章这一派,未免不智。
&ldo;小叔叔看得很透澈。&rdo;孙子卿听他说完,这样答道:&ldo;不过现在还有求于旧的一派,而且新的一派亦未见得马上就能掌握全权。所以,眼前还得要敷衍一下。&rdo;
***朱大器猜对了,吴煦希望他助以一臂之力,果然是为了与李鸿章为敌。
&ldo;李中丞的新兵,开到了三千多人,都驻扎在城南,土里土气的,看来没有什么用。&rdo;吴煦拿出一封公事来:&ldo;我奉旨署理藩司,听说李中丞预备出奏,我仍旧要筹饷。&rdo;
&ldo;恭喜,恭喜!&rdo;朱大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ldo;筹饷本来就是藩司的责任。朝廷有这样的意思,李中丞乐得做个现成人情。&rdo;
这是朱大器暗示他,李鸿章不过将就朝廷的意旨,并非有意以筹饷的责任委付,可是吴煦无法领会他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说:&ldo;上海华洋杂处,港湙纵横,办关税、办厘金,岂是两眼墨黑的乡下佬搞得清楚的?自然非我不可。不过,&rdo;
他换了副神态,微皱着眉,显得有些伤脑筋似地,&ldo;说来说去他总是一省之王,驻扎在上海,碍手碍脚,也讨厌得很。雪翁,你看调虎离山如何?&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