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天海井,已经有了极其成熟的管理办法。静渊在六福堂设下总柜房,由一个总管事、四个管事分层负责,他事必躬亲,所属盐灶、田庄都建有循环帐目,单日双日各一本,轮流送去由他过目签字之后,各管事才能持证去金拒领取日行开支经费;对于人的选用,他拔之以才,试之以德,用之以能,去之以弊。在他的盐灶里,工人吃饭不要钱,每日补助按工作量日增。天海井银钱交易日渐兴旺,他用多余的钱款开了钱庄,用四年的时间将秉忠的丰记挤垮,同时与人合做竹子、油、米、豆料生意和接佃盐井,在此时期虽然也曾经历失败,但他审时度势,吸取教训,抱定“徐图发展,分灶煎烧,以灶养井,免蹈覆辙”的方针,七年,他不眠不休,如履薄冰,终成长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他这几年,有大多数的夜晚是在这里渡过的。欧阳松以为他背着锦蓉金屋藏娇,有一次晚上偷偷过来看他,却见他一人独坐露台之上发呆,身边只有两三个老仆。静渊对锦蓉极尽礼数,夫妻俩算得上相敬如宾,锦蓉生子,他特意从成都请来两个外国医生,在家里轮流看护照料,锦蓉给孩子哺乳期间,奶水不足,孩子一个月就没有母乳吃了,他便一下子为儿子请了四个乳母。欧阳松心知这个妹夫心机甚重,一心扑在事业上,能如此重待锦蓉和儿子已经颇为不易。所以只要静渊做得不是太过分,自己倒不愿意有意刁难,更不愿意和他产生冲突,便向静渊讨了杯茶喝,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锦蓉也带着文斓来过几次,但她每次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一股极为排斥自己的气场存在,浑身都不自在。静渊见到儿子倒是高兴,锦蓉一来,便带着她和儿子回到盐店街,。
锦蓉知道,他不愿意她去晗园。她不想去了解理由是什么,只要他和她回家就好。
可是经常是他送了她和儿子回家,大半夜他又过去了,留着她一个人对着身旁空空的枕头和窗外孤零零的树影。
他和七七相处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他与锦蓉,却生活了足足六年。奇怪的是,六年的生活在记忆中成为一团混沌的存在,而那不到一年的时光,却清晰如一张张相片,他能清晰地数出每一个日子,想起每一个画面。
静渊几乎烧光了七七的东西,所有能提醒关于她的记忆的东西他都毁掉了,除了那只乌龟,除了那条小狗,除了她最爱的那个八音盒。他把它们带到了晗园。
小狗生病死了,他把它埋在露台的一棵桂花树下,不久那只乌龟也死了,他把它和小狗埋在一起。
只有八音盒不会死。他有时候会一遍一遍听着那首《月光曲》,听着这从很远、很远,好像从望不见的灵魂深处忽然升起的静穆空灵的乐音。原来,回忆也是不会死的,这音符中跳动着过往的灵魂,总让他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却变得平静,他沉迷在八音盒水晶般的音符里,耳边却响起无数的声音:有一些声音是忧郁的,充满了无限愁思;另一些是纷至沓来的回忆,还有阴暗的预兆、对未来无望的期许……
他还留有一样她的东西。她扔给他的一张手绢。
那一天他的盐灶里起了火,她的药洒了他一身,她眼中露出关切,把手绢轻轻扔给他。
他展开手绢,柔软冰凉的丝绸,上面有她亲自绣的鸭拓草,淡绿的底子,幽蓝的小花。淡绿色,鹅黄色,蓝色,她最爱的颜色。静渊用手轻轻摩挲着小花的纹路,他闭上眼睛,将手绢铺在自己的脸上,就好似依偎着她柔腻的脸庞,耳边似乎听到她清柔的语声:
“别动,别动你看,那月光像长了脚一样”
于是他一动都不敢动,一缕云飘过,月光时隐时现地铺在他的身上。而她,伏在他的胸膛,乌黑的头发闪着光,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驹过隙,七年就居然就这样过去了,七年了,他以为可以忘了她,可记忆却在心里结了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时不时便搅起一阵难忍的惊恸,过往宛如一梦,而梦中,总有她盈盈的笑颜与那凄然绝望的泪珠,交错着,像月光,像残月下的清河,朦胧而哀伤。
“一载完”
“走船”
“起”
吆喝声在码头上响起。平桥码头,宝川号的货船还在装卸着,七年了,每一次运大载的盐出清河,罗飞必然会亲自到码头督促。
码头上向北的三条小路,是陆运的通道。宝川号在七年中已经声势大涨,不光占据了清河水运的三分之一,更垄断了绝大部分的陆运。清河盐场的陆运盐经大山铺行一百二十里到内江,又经牛佛渡到隆昌、荣昌,行四百八十里到壁山,这六百里路的运程,就是由宝川号来承担。
七年,他修好了从清河到成都、到乐山、到云南楚雄的盐路。在通往乐山的那条路上,他把她弄丢了。他心中比命还珍贵的珍宝,他竟然把她弄丢了。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身影被照得孤独凄凉,无限怅惘。
他忘不了七年前的二月二十日,她悄悄来到了宝川号,身形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她只穿着睡衣,裹着一件厚厚的披肩。
胭脂去找了件衣服给她换上,七七说,她怕人发现,假装上了床睡觉,偷偷跑出来的。
他说七七你开什么玩笑,你还病着,外头又这么乱,你瞎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