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釜底抽薪”的人,手中拿着用黄色牛皮纸包裹着甜酥饼,他目光温柔,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武红旗看着他想,他是不是还在买点心送给那个女子?这样也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人世间总得有一盏希望的星火,照着他在风雨飘摇中缓步前行。
武红旗在心中祈祷那位“被关着”的女子一切平安。
盐场不再叫盐场,成了国营的“盐厂”,新式机器大规模替换了老旧作坊,新的工人替换了老工人,但盐井却依旧是老盐井。古老的盐井有它的不识时务与怪脾气。一天,老盐井香雪井发生了井喷,天然气冲垮车间,引燃灶房,变成一片火海。站在盐店街的高地,能看到半片苍穹都被火光照亮,而就在不到四天前,栗子树在雷雨中被闪电劈掉了一大根树枝。大冬天打雷,也真是邪了门。
盐厂领导,工人,附近的农民,还有许多学生全投入了抢险工作,武红旗是年轻工人中的积极分子,自然也在其中。近五百人苦干了一天,将火势控制,有老盐工找来废旧盐井中的推水木筒插入井中,用使用了数百年的古老方法将地里乱窜的天然气引顺,避免了更大事故的发生。
火灭了,出事的盐井被封住了。可在这次意外事故背后,人们也发现了井中天然气无法估量的巨大价值。
怎么利用呢?
忙于革命忽略了生产的人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统战部老领导隋庆兴被从牛棚里请了出来,听了盐厂领导说的情况,考虑再三道:“业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懂这些名堂的人,我确实记得几个,怎么用,你们得自己掂量。”
由老隋牵头,武保家四处奔走,各方领导主动或被动的支持或默许,新时代的盐厂,破天荒聚齐了旧时代盐场的人。商讨会就在“栗子园”的工商联会议室进行,为表诚意,长桌上放了许多糖果、瓜子和红橘。
有的人已到耄耋之年,手都是抖的,多数也已白发苍苍。林先生也在,他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只是手中拿着盐厂负责人给他的一张图纸,聚精会神地看着。
又有人进了会议室。
负责倒茶倒水的武红旗抬起头,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但她已经确定,进来的人就是那个在二十年前就曾抱过自己的女子。
第二章惊鸿(下)
她穿着一件灰布棉袄,很瘦,显得衣服松大,乌黑的头发梳得平顺,不过齐耳的长度,没有戴围巾,天气很冷,她并没有瑟缩之意。
“孟老师……”隋主任轻声打招呼,想起来让座,但看了一眼身旁的多位领导,犹豫了一下,只朝她轻轻颔首。她亦点头回应,明澈肃然的眼光落在隋主任旁边的人身上,一时四下里都肃静,所及之人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待看清屋子里坐的其他人后,女子整了整衣襟,走到一个白发老人身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余伯伯,您是盐场土建的老行家,有您在,至衡心里有底了。”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我这把老骨头,朽了大半在地里了,剩下这点儿,也只能来给你打个气,帮不了什么忙。幺姑娘,盐场的事是大家的事,你啊,莫担心。”
她嗯了一声,眼中涌起泪意,神情柔弱娇怯,让武红旗暗自讶异,也让几个领导怀疑地互看了一眼。可她旋即又轻轻一躬,却是面向所有的人,说:“香雪井出了事故,给大家添麻烦了。至衡谢谢大家!”待直起身来,表情已变得从容。
隋主任咳了咳:“这个……咱们还是赶紧商量下吧,这个……这个……市区相关领导们都在……来我跟你介绍下哈,这是……”
她恍若未闻,把目光缓缓投向角落。从她进来一直到现在,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看她,岂止是没看,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曾抬过,动也没动。那就是林先生。
她走过去,轻轻弯身,很认真地看他手中轻轻颤抖的图纸,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觉得还是得用老办法,先就地重新建灶,老的天车怕是要废了。”
林先生点点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井架用了八十多年了,废了也很正常,看它的瓦斯火还很旺盛,井还能出卤,是件好事。余伯伯今天也在,一会儿我们跟他商量下,得从余家以前的老盐灶那儿找些老师傅,重新搭一些火膛。”
她应道:“不错,火膛一搭好,将瓦斯火分流用在新的盐灶上,便不至于浪费这一腔好气儿。”
“瞧瓦斯火的分量不轻,若按我估计,新起一百口新灶没有问题。”
“有这么多?”
“有这么多。七七,你发现没有,还有个更重要的好事情……”他指着图纸上的数据,语气兴奋。
她却不再接话,而是递给他一张手帕。
他这才抬头,微微一怔。
“擦擦鼻子。”她眼中微含笑意。
天气冷,原来他流了清鼻涕,可他自己竟然不觉得。
他接过帕子擦了鼻涕,轻声说:“谢谢。”
“吃了你这么多年的金福记和猪儿粑,我还一直没谢你。静渊,谢谢你。”
他抬头,秋水般的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他们自顾自说着话,盐场老人们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冬日暗淡的光线中,看得出他们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武红旗一一看过去,林孟熊余四大盐业家族的人都聚齐了,还有一些老盐工老师傅。余先生在这里,熊先生在这里,清河盐场当年的顶梁柱林先生,还有这一直在她记忆里从未曾消失过却一直影像模糊的孟小姐,如今她的容颜终于清晰,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早就已刻在脑海之中。隋主任在一旁左顾右盼,一会儿看这个领导,一会儿看那个头头,但他的心中的担忧却渐渐平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有了一种柔和的表情。或许此时自己沉默,是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