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八子又聚到一起,偶然论起新旧法,宋齐愈和章美各执一方,引起八子争论,那次聚会也就不欢而散。之后,两人一直互相避开,在太学中偶然碰到,章美也装作没见,低头走过。
对此,宋齐愈并未太在意,来京城之后,他们之间争执已是常事,君子和而不同,不论分歧多大,两人始终都是知己,过一阵自然就好了。
直到殿试那天,章美缺席,他才开始忧心,甚至慌乱。
这绝非章美平素行为。然而,章美不但错过了殿试,且至今下落不明。
第八章梅花天衍局人心不得有所系。‐‐程颢
赵不尤来到烂柯寺,见门额上寺名三个墨字,雄逸苍朴,润涩兼备,如从颜真卿《祭侄帖》中顺笔写出一般。他知道这是东水八子之墨子江渡年手迹,是年初新题的。
这烂柯寺原名铁箱寺,寺很小,早先庭中连个铜香炉都没有,只用一个大瓦坛插香。后来有个铁匠还愿,攒了些生铁,打了一只大铁箱,捐给庙里,当时的住持就卸去箱盖,摆在殿前,权当香炉用。人们都叫它铁箱寺,原来的寺名倒渐渐忘了。
看到&ldo;烂柯&rdo;这新寺名,赵不尤叹了口气,这些年天下新法频出,扰攘不宁,就连这小小一寺,一年之内,寺名就改了三次。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认为佛教来自西域,道教才是华夏本宗,去年下了一道御笔诏书,命天下的佛教归于道教。佛改称大觉金仙,菩萨为大士,僧为德士,尼为女德士,寺为宫,院为观。铁箱寺也就改作了铁箱观。天下寺庙佛徒喧议了一年,今年朝廷只好又撤了此令。
铁箱寺原本香火就不旺,几个寺僧索性做了道士,去投奔其他兴旺的道观。寺名虽然恢复,寺僧却没了,大相国寺正好有个知客僧,甚有修为,和在京寺务司一位寺丞常谈禅论道,那寺丞便让他搬来这寺中,做了住持。
这僧人酷好下棋,古人因棋子分黑白二色,将之雅称为乌鹭,黑乌与白鹭,他便自号乌鹭。又想起晋代&ldo;烂柯&rdo;的弈棋典故‐‐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入山砍柴,偶见两仙童下棋,便在旁边观战,看得入迷。等一局观罢,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但看手中的斧柄,早已朽烂,这一局其实不知过了多少年。&ldo;烂柯&rdo;两字也就成了弈棋的别称,乌鹭便将庙名改为烂柯寺。跟着他的,有个小徒弟,也取名叫弈心。
赵不尤到烂柯寺,是来寻田况。
田况号称&ldo;棋子&rdo;,除研读儒经外,又痴迷于棋。他读书只为修身,并不愿去投考功名,家里虽有几间祖传房宅,却没有田土,又不会其他营生。每日他就去大相国寺门前,摆个棋摊,立个牌子,上写&ldo;一局五十文&rdo;,约人下棋。一天只下三局,至今却从未输过。每天都能稳赚一百五十文钱,拿回去给妻子。衣食虽不丰赡,却也聊以度日。他把每日这三局叫&ldo;粮局&rdo;,粮局之外,便四处寻高手对弈。
刚才,赵不尤和郑敦聊过之后,就近去了田况家,田况妻子说他上午就下完了粮局,回来吃过饭就去烂柯寺了,自然是去找乌鹭下棋,赵不尤便又赶到了这里。
他刚抬脚走进寺门,乌鹭的弟子弈心迎了上来。小和尚认得赵不尤,双手合十,恭然拜问:&ldo;赵施主。&rdo;
&ldo;弈心小师父,你师父可在?&rdo;
&ldo;师在后院中,苍柏青松下。&rdo;这小和尚极爱诗文,经常顺嘴诌些诗句。
&ldo;田况先生可曾来这里?&rdo;
&ldo;眼中得失忙,指尖黑白凉。&rdo;
赵不尤听了,不由得笑起来,抬步穿过殿侧窄道,向后院走去。
后院虽不大,因种了十几棵苍松翠柏,春天发出新绿,显得异常清幽醒神。庭中央松柏间有一张石桌,乌鹭和田况正对坐着,桌上一副松木棋枰,枰上已布满黑白棋子。
赵不尤轻步走过去,细看棋局,他于棋上并不很精通,看了许久才看清战局,乌鹭执黑,田况执白,黑棋本已要输,但乌鹭最新一子下得极妙,不但一举救活了右边一片将死之域,还守住左边一块被攻险地,同时又形成反击,攻向对方要害。田况若应不好,就得大输。
再看田况,盯着棋局,眼珠一动不动,手里捏着一粒棋子,不停搓动,看来苦思不得其解。
赵不尤虽然明知观棋莫语,也不由得轻声赞叹:&ldo;一招两式,左右兼顾,妙!&rdo;
乌鹭听到,微微一笑,抬头问询:&ldo;赵施主。&rdo;他身穿灰色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
田况也抬头望了一眼,心顾着战局,只问候了句&ldo;不尤兄&rdo;,便指着那粒黑子道:&ldo;若只是一招两式,也好办,你再仔细看看?&rdo;
赵不尤望向棋枰,又看了许久,大惊道:&ldo;果然!看似守式,其实是攻,看似是攻,其实又是守。每一式都是两式,一招共四式!&rdo;
田况指着棋局道:&ldo;不止。这一招分三层,你只看到两层。瞧这边,攻里还含着救,他这几目死棋若应不好就活了。还有这边,你看出来是守,它还暗藏着攻势,要拿下我下边这一片‐‐&rdo;
&ldo;那就是一招含六式。&rdo;
&ldo;这一招的妙处全在一个&lso;诱&rso;字,不论进或退,都留下假漏洞,极难察觉。我只看破五处,只能消掉五式,最后这一式,却又滴水不漏,原来前五式都是它的诱饵,一步步将我引进来,跌进它的埋伏,再怎么都应付不来。而且这攻势一旦得手,还将引出下一层危局,兵败如山倒。罢罢罢,这一局我认输!&rdo;田况将手里那枚白子投进了藤编的棋笼,发出一声弃城之响。馒头一般的脸涨得通红,这里虽然十分阴凉,他却满额是汗,抬手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