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停罢了收书藏书之务,江渡年随之也被清退。他生性狂傲,又不愿卖字营生贱了笔墨,就去了一家经书坊,替书坊抄写经书刻本。照他的讲法,卖字是为身卖心,抄书写刻本,却是播文传道。
赵不尤记得江渡年现在的东家是曹家书坊,当年以违禁盗印苏轼文集起家。这书坊在城南国子监南街,也不算远,便步行前往。
进了东水门,向南才行了小半程,就见前面云骑桥上,一个人飞袍荡袖、行步如风,看那野马一般的行姿,赵不尤一眼就认出,是江渡年。
&ldo;不尤兄,我正要去找你!&rdo;江渡年一向不修边幅,唇上颌下胡须也如野马乱鬃一般。
&ldo;巧,我也是。&rdo;
两人相视大笑,一起走进街角一家酒楼,随意点了两样小菜,要了两角酒。
赵不尤又将章美去应天府的事告诉了江渡年,和郑敦、田况一样,江渡年也大吃一惊,连声摇头,不愿相信。
赵不尤劝道:&ldo;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明他二人去应天府的缘由,渡年,你再仔细想想,他们两人这一向是否有什么异常?&rdo;
&ldo;我琢磨了两天,发觉郎繁和章美那天的确有些异样。&rdo;江渡年大口饮了一盅酒,用手抹了抹髭须浓遮的嘴。
&ldo;哦?说来听听。&rdo;
&ldo;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摹写书法,渐渐摸出一些门道,透过字迹去揣摩人的心性。后来觉得,不但字迹,人的神色语态也可揣摩。这两天,没事时,我就反复回想他们两人寒食那天相聚时的情形。就拿这酒杯来说,喝了酒,两人的手势和平时都有些不同。先说郎繁‐‐&rdo;
江渡年端起手边的空酒盅,比划着继续道:&ldo;郎繁平日不太说话,心里却藏着抱负,又一直得不到施展,所以有些郁郁寡欢。他平日喝酒,饮过后,放杯时总要顿到桌上,好像是在使气。寒食那天,他喝过酒,放下杯子时,照旧还是顿下去,不过酒杯放下后,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即放开,而是捏着杯子,略停半晌才松手。我估计,他恐怕是在留恋什么,或犹豫什么。&rdo;
赵不尤照着江渡年说的,拿起酒杯也仿做了一遍,仔细体会其间心绪变化。放下酒杯时,重重顿杯,一般有两种情态,一种是心有郁气,无意间借物宣泄;另一种是性情豪爽,处处使力,显现豪气。郎繁无疑属于前者。
杯子顿下之后,手若随即离开,说明心事不重,手若仍握着杯子,则是心事沉重。据郎繁妻子江氏所言,郎繁先是心事重重,后来似乎已经想明白,作出了决断。但就这握杯手势而言,他所作的决断,必定十分沉重,因此才会握杯不放。
于是他问道:&ldo;渡年果然好眼力,你说得不错,握杯不放,应该是留恋和犹豫。那天他顿杯时,和往常有没有不同?&rdo;
&ldo;我想想……顿的时候,似乎比往常更用力一些。&rdo;
&ldo;更用力?这么说来,他那天顿杯,不是发泄郁气,而是表诚明志。他是作了一个重大决断。&rdo;
&ldo;什么决断?&rdo;
&ldo;赴死。&rdo;
&ldo;哦?&rdo;江渡年睁大了眼睛。
&ldo;你们那天说,寒食聚会上,章美和郎繁争论孟子&lso;不动心&rso;,郎繁说人怎可不动心?一定是有什么让他动了心,即便舍身赴死,也在所不惜。然而,生死事大,再果敢勇决,面对死,也难免踌躇犹疑,他握杯不放,其实是在留恋生。&rdo;
&ldo;究竟是什么事?&rdo;
&ldo;目前我也无从得知。这事先放一放,你再说说章美那天的不同。&rdo;
&ldo;嗯,章美……&rdo;江渡年捏着酒杯,低眼回想半晌,才又说道,&ldo;章美为人稳重谨慎,平时放杯不轻不重,放得很稳,从来不会碰倒杯子,或洒出酒来。但那天,他似乎随意了一些,放杯子时,时轻时重,还碰翻过一次杯子,杯子翻了之后,他还笑着用中指按住杯沿,让杯子在指下转了几转‐‐&rdo;
&ldo;据你看,这是什么心情?&rdo;
&ldo;我觉着似乎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rdo;
赵不尤又拿起杯子,反复照着做了几遍,发觉不对,摇摇头道:&ldo;恐怕不是自暴自弃,章美一向守礼,转杯,有自嘲的意思,也有些越礼放任的意思。此外,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估计,他也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因此才会碰翻杯子。此外‐‐还有一些心绪,我一时也说不清……&rdo;
&ldo;对了,平日我们争论时,他从不轻易动怒,更不嘲骂。但那天,他多喝了两杯,语气似乎有些放纵,对简庄兄都略有不恭。&rdo;
&ldo;哦?&rdo;
赵不尤忽然想出刚才难以揣测的另一种心绪:不满。
章美越礼放纵,一定是对什么事,或什么人不满。那天是东水八子寒食聚会,他难道是对座中的某人不满?是谁?难道是对郎繁不满?
他忙问:&ldo;章美和郎繁那天争论时,可否动怒?&rdo;
&ldo;没有,他们两个很少争执,那天也只是各陈己见,说过就完了。&rdo;
&ldo;那天他还和谁争执过?&rdo;
&ldo;再没有。&rdo;
&ldo;宋齐愈呢?那天没有争论新旧法?&rdo;赵不尤忽然想起宋齐愈主张新法,其他七子则愿守旧法。其中章、宋两人情谊最深,但也最爱争执。尤其一旦提到新旧法,两人势同冰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