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看见大妞睡熟,蹑手蹑脚地溜下炕,向后院东屋走去。
月光由窗棂照进,照在大妞身上也照在水鸭子和线坠儿上,一切都模糊得有点儿说不清了。
这是北京一个新鲜清冷的早晨。太阳刚在东天泛红,房的檐及树的枝权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晨晖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胡同里还没有行人,特别是像灯盏胡同这样僻静的小胡同,就是在正午,这儿也难得有几个人走过。
九号的小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王家的窗户还上着闸板,刘家的窗帘在低低地垂着。偶尔几声咳嗽,打破了清晨的静寂,这表明王满堂已经起来了。
柱子早早就出来了,他抄着手,傻里傻气地站在大门口,用无限新奇的目光打量着空空荡荡的胡同。昨天夜里,爹来到了东屋,和娘睡在一个被筒里。娘哭了,又不敢大声,怕吵醒了他。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角落里,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喘气,他怕影响了爹和娘。他听到了娘压抑的呻吟,听到了爹粗重的喘息,好像娘狠狠地咬了爹,爹就把娘紧紧地往怀里拥。
柱子以一个十七岁青年的心态,感受着父母的亲热,体味着父母久别重逢所进发的能量。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看着西窗发白,听着爹出去了,他才起来。他看到了熟睡的娘,娘的脸上是一脸的舒展,一脸的幸福。他认为从他记事起,他从来没看到娘这么漂亮过。
爹就是爹,娘就是娘。
柱子来到大门口,从今天起,他要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周大夫托着油饼从胡同口走来,由门口墙上钉的小木箱里取出一瓶奶,又打开另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周大夫细细端详着淡蓝色信封上的地址,为上面那些秀丽的小字所陶醉。周大夫见柱子在一边站着,他感到了自己有些失态,掩饰地说,你起得挺早。
柱子翻了翻眼睛没理周大夫。周大夫把油饼递过去让他尝尝。柱子退后一步,盯着周大夫不言语。周大夫想是不是他的北京话对方听不懂,一想又觉得不至于。周大夫说,你大早晨起来就这么门神似的戳在这儿,问你话也不言语,你在你们临州也这样?
柱子看着周大夫还是不说话。周大夫说,这是北京,你得懂北京的规矩,早晨见了人得问好儿。
柱子仍旧愣愣地看着周大夫。周大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整个一个没熟。
柱子反驳道,你才没熟。
周大夫说,敢情你会说话,还是个刺儿头!我得让你爸爸教教你怎么跟大人打交道。
周大夫进去了,柱子对那个装牛奶的小木箱反复察看,将门打开、关上,关上、打开……
鸭儿起来了,她来到母亲房里。看到母亲在伤心地哭泣,她问母亲是不是又为后院的娘们儿伤心。大妞不置可否,有些话她跟孩子说不出口。
鸭儿问她爸呢。大妞说……一大早就走了……鸭儿说才几点,走那么早干什么?大妞一脸委曲,想了想说,鸭儿,到现在你就是妈的主心骨了,你是妈的大闺女,在关键时候你得替妈说话。鸭儿问到底怎么了,大妞说,你爸他昨天晚上在后院睡的。
鸭儿一听就炸了,她说那娘儿俩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这还了得!
鸭儿来到后院东屋,踢开房门,怒视着正在梳头的麦子。麦子坐在桌前,也不退缩,迎着鸭儿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无半点言语。
鸭儿说,你把我爸还给我们!
麦子不甘示弱地说,俺不认识你爸,俺就认识俺男人。
鸭儿说,趁着我爸上班了,你跟你的儿子给我早早地收拾东西走人。
麦子说,俺们走不走,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鸭儿说,你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抄过麦子的包袱就往外头扔。麦子也不动,看着鸭儿把东西一件件扔出去。
刘婶由厕所出来,见状,赶忙走过来,拉住鸭儿,让鸭儿快回去。说坠儿在哭,等着鸭儿给她穿衣服呢。鸭儿不走,鸭儿要让山东娘儿俩走人。刘婶说山东娘儿俩走不走不是鸭儿的事,让鸭儿不要管。鸭儿说,怎么不是我的事,它关系到我的切身利益。刘婶说,新名词还不少,还会谈什么利益!告诉你,这事我都不敢往里搅,你还往里搅。鸭儿说,您是外人,您当然不敢往里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