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晋文,二十年前的晋文,她从不曾离开,生活从不曾改变,他从不曾向可怕的命运低头,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因她唇边清澈笑容而随烟灭散。
她的影像渐渐模糊,他说:&ldo;微澜,微澜。&rdo;触到脸颊,原来泪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温暖的身体。她比往日丰腴,而他已然瘦得脱了形,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说:&ldo;微澜,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梦到你。也许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赐给我最后的美梦,真好,以假乱真。我已经完满,不再有遗憾。&rdo;
她声音微颤,&ldo;不,怎么会没有遗憾。晋文,你还没有听我说爱你。&rdo;
他缄默不语,只是紧紧环抱住她,一双粗糙的手,用尽全力地拥抱。
她说:&ldo;晋文,我爱你。&rdo;
他笑一笑,恍恍然说:&ldo;这个梦真好。&rdo;
她推开他,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ldo;晋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给我做的鱼,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样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记。晋文,你呢?有没有想念我?&rdo;
二十年的离别,她当做二十天,没有关系,时间有什么关系,它清晰地一刀一刀划过她的皮肤,却让记忆愈发深刻而鲜明。她忘不了,走不出迷局,是她画地为牢,甘愿做往事囚徒。
她说:&ldo;程谨言说,一旦我找到你,就要一枪了解了你。我不敢,连你一星半点的消息都不敢听。可是晋文,程谨言终于死了,所以,所以我来找你。晋文……&rdo;她再说不下去,他将她抱进怀里,任她闷声哭泣。他轻轻拍她的背,轻轻说:&ldo;微澜,不要伤心,他始终还是关爱你,不然不会这样对我。哪个父亲受得了女儿跟着我这样的男人?他其实心疼你,不想你跟我受委屈而已。&rdo;
他始终知晓她心境。
她的苦与乐,恒久地记挂在他心上。
他听闻她结婚,听闻她生子,或是又听闻她的不羁生活。
起初恨自己恨程谨言,到最后却只剩下心疼。
可是他不能见她,二十年,岁月将所剩无几的情念磨砺到怎样的凄惘卑微。
他说:&ldo;我已经结婚生子。微澜,一切都倒不回。覆水难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rdo;
她抬起头,掏出手帕来拭干了泪,换了轻松语调,回他:&ldo;我也结过婚,也生过孩子,我早已经人老珠黄,无人肯收。所以只好来找旧情人,渴望昔日情谊依旧在。我只等你说爱我。&rdo;
他说:&ldo;你已经看到,我早已经不是往日模样。你看‐‐&rdo;他摸着面皮,寂寞讥笑,&ldo;这张脸,黑黄黑黄,长满褶皱。我在泥地里打滚太多次,爬都爬不起来,满身污秽,以前就配不上你,现在更是。微澜,你有那样好的生活可以继续,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rdo;
她今日脸上没有妆,眼角残余岁月痕迹,一张素面,来贴他粗糙枯败的面庞。她依着他,紧靠他,她说:&ldo;晋文,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二十岁那年一般,那样深切狂热地爱过一个人。二十岁时,他们可以说我是年少轻狂,是鬼迷心窍。可一直到四十岁,我还是那样热烈地如二十年前一般爱着你。这不是钻牛角尖,这是为我可怜的爱情寻一个出口。晋文,所有的阻碍都不是阻碍,只要你别再推开我。&rdo;
他说:&ldo;微澜,你这个傻瓜。&rdo;
她笑,&ldo;这是报复吗?二十年前你求婚时,我也这么说过你。&rdo;
他轻轻叹息,&ldo;微澜,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爱你。最荣幸是被你爱。可是……&rdo;
她截断他的话,从包里取出深蓝色绒线盒子,打开来,是二十年前的一只铂金戒,极其简单的款式,一颗钻也没有。她将戒指递给他,&ldo;我们早就结过婚,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从来都只是彼此唯一,谁也别想再来拆散我们。&rdo;
又问:&ldo;你的那一只呢?&rdo;
他说:&ldo;不见了。&rdo;
&ldo;我不信。&rdo;说着要搜他身,又来解他扣子,被他一把抓住,皱眉说,&ldo;微澜,不要孩子气。&rdo;
&ldo;唉,我都已经四十岁,孩子气?只有你会这样说。&rdo;
他取下颈上红绳,戒指栓在中央。
她抢过来,拆散了绳子,将他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一甩手从窗户扔出去,也不看他什么样表情,只低头径自将铂金戒套上他无名指。再将女戒递给他,&ldo;我比你诚心,早就为我们的婚戒腾出地方。&rdo;
他捏着戒指,迟迟不肯相与。
他说:&ldo;微澜,你不明白。我已经是废人……其实,说得更清楚些,我已经不是男人,再也不能让你快乐。微澜,我不能了,再不能了。你看,以前我担不起男人两个字,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不是男人了。&rdo;
他决绝说完,她也不过静静看着他,那样平静而安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始终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想念他,从始至终没有望见生活的全貌。他已将话说明白,一身疮疤都抖落在她眼前,她总该放弃。没有女人能够忍受,绝没有。
程微澜平静开口,低声道:&ldo;我都知道,父亲那时做的事情,他后来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诉我。林瑞聪并不是你亲生儿子,你与王凤娇结婚不过是落难相帮。你对她她对你,到今天都已经足够。&rdo;
忽而轻笑,轻抚他脸庞,沉醉在他温柔怜惜的双眼里。
他听见她说:&ldo;上个月程谨言病危,我已经做过子宫摘除手术。离婚协议也早已经签好。晋文,这些年我活得很混乱,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纯洁,晋文,你还要我吗?&rdo;
他抱着她,紧紧,心口颤动,疼痛蔓延全身,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依靠,从来只有彼此,拥抱如相逢初日,二十年的分离不过一瞬。闭上眼再睁开眼,她已经回来。很好,这已经很好,苦难与折磨都已远离,爱无须计较。
他说:&ldo;微澜,你这个傻瓜。&rdo;
他说:&ldo;微澜,我爱你。请相信我,我爱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