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丝低垂的池塘边,曲径通幽,掩映几座翠楼。元镇身著幞头、圆领袍、乌皮靴,游走在花间柳际,寻常服饰却是风流难学。每过一家青楼,盛妆的官伎纷纷招起红袖,甚至丢下朵朵红花,在他衣襟上沾之不去。
旖旎美色端的令旁人艳羡,天津桥上那一幕仿佛重演,看与被看却已互换。可惜佳人无踪影,元镇全无心思流连。
各楼名妓都有花牌,他总是踏上楼阁,扫视一遍,掉头就走。持觞劝酒的美人怎能轻易放他离去?一个个如过江之鲫,缠得他脱不开身。元镇无奈,命小厮挨个打赏,几贯钱下去,依旧芳踪渺渺。
直至夜色降临,坊门关闭,绛红纱的灯笼升起来,厮混在青楼里的官员大半归去,留宿的也有不少。坊间暗香浮动,高髻上簪的茉莉花,胭脂里调的海棠红,熏笼里燃的苏合香,芳菲满路,魅惑人心。
堂前飞燕轻歌,声声箫鼓管弦。
人在此地,一颗心如火如荼烧起来,欲望比酒更浓烈。但对元镇来说,月色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通体冰凉,想象那女子与他人陪酒侍客,就如千万利箭穿心。
元镇心下失落,无力坐倒在千金楼下。一名叫舒舒的相熟娘子前来相询,得知他的心思,笑道:&ldo;郎君真是糊涂,既是官使女子,何不去太常寺询问乐籍?&rdo;
&ldo;以其美色,竟然默默无名,真是不可置信。&rdo;元镇叹息道。所谓寻花问柳,或是漫漫长街交错邂逅,或是千回百转苦苦寻得,如此可称缘分。去官府查验名录,未免太俗。
舒舒媚眼如丝,见元镇果然不正眼看她,不无嫉妒地道:&ldo;郎君这等夸赞,想来是位绝代佳人。新近确有个初来者,天赋异香,一手琵琶更是惊艳绝伦。&rdo;
元镇喉间一哑,窒息了片刻,良久才问道:&ldo;敢问那位娘子芳名?&rdo;
舒舒黯然吐出一句:&ldo;只羡鹣鲽不羡仙……当年郎君在此写下《咏悲怀四首》,谁知如今,有了新人忘了旧人。&rdo;
本朝无论官吏士人,以狎妓游宴为乐事,元镇虽是商人,诗名颇盛,钟情于他的青楼女子不在少数。他自知惹下太多风流情债,并不以为意,酬酢往来而已。
元镇一摆手,身后小厮放下一贯钱,舒舒面色更难看。侍女察言观色,铺开绢帛,磨墨递笔。舒舒拿眼角觑看元镇,俏脸稍豫,仍然咬唇,有怨念之意。
元镇洒然一笑,想起昔日在此宴乐开席的情形,那时欢情是真,如今移情也是真。他是飘泊的商贾,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直至近日在洛阳打开局面,才有了安定的念头。过去他无法停留,此刻,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值得停留。
眼前飘过船头那丽人明艳的身影,元镇定住心神,提笔写道:
悄动金莲晕两腮,馨香软语坐相陪。
人同幽梦珠帘幕,谁画新弯明镜台?
抚旧批诗颦反笑,移时乘兴去还来。
夜凉遽起休添酒,酿尽缠绵作一杯。
他一动笔,一班闲暇的官伎围拢过来,咀嚼诗中真意。舒舒环视众人,略有得意之色,可想到这男子毕竟要他往,又是一阵神伤。等元镇写完,她泫然欲泣,好一番作态,方才叹道:&ldo;多谢郎君,尚记往日之情。&rdo;
&ldo;舒舒,改日我再来看你。&rdo;他温言说道,将一条晶莹剔透的玛瑙珠串挂在她脖间。这是波斯萨珊王朝的名贵首饰,舒舒眼皮一跳,将诸妓的嫉妒收在眼底。
她低眉敬了元镇一杯,慢慢说道:&ldo;郎君要寻的人在燕子楼。&rdo;
元镇心中一跳,如鱼入大海,欢愉莫名。
&ldo;她的名字,叫银--睿--姬。&rdo;
第三章美人如花隔云端
明义坊,燕子楼。
厅堂里衣冠满座,屏气凝神。
当中坐一丽人,红绡玉带,云髻凤钗,十指玲珑拨弄一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四弦琵琶为汉乐,五弦琵琶稍小,出自北国,初时以木拨弹,直至贞观年间,疏勒乐师裴神符手弹《火风》曲震惊宫中,教坊开始改弦易张。这女子娴熟弹来,显是多年修习,功力不俗。她的服饰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除却花钿珠钗,发饰上犹插翠羽,别有一丝骨气。
丽人垂目凝神弹奏,纤指宛转,颠倒五音,多出的一根弦,就如听者的心弦,被她任意拨动。听者目光凝滞,被乐音一声声弹破心声,仿佛身体本是那张紫檀琵琶,而魂魄摇曳飞扬,随曲调舞向四方。
她的手指,划过的不是丝弦,是他们沉浸在俗世里,早已麻木的身躯。每一节曲音,解救一截身体,四肢百骸,从傀儡转化成血肉。听者大气不敢出,战栗地感受身心变化。即使不解风情的俗客,单看她繁弦催折的手势,珠泻玉盘的曲调,暖玉生烟的霓裳,足已凝神不语。
元镇入内时,他心心念念的睿姬,正在奏一曲高丽乐《芝栖》,铮铮切切,弦声清绝。因太宗皇帝喜爱高丽乐,京中教坊官伎多有演练,此时便有两个体态轻盈的舞姬,罗袖袅袅,金裙翩翩,腰肢轻转在方寸的空间内。
玉臂上,金环响动,红毯上,玉足飞旋。曲到动情处,两个舞姬香汗淋淋,依依垂泪,如莲花旋舞,出水悲歌。观者如痴如醉,禁不住掬泪忍涕,悲伤难以自抑。
元镇是识乐之人,他先是理智地判断出曲名,而后细细一听,品鉴其中滋味。没想到,乐声如波涛,很快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