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康宅洗儿宴那日,门庭大开,庆贺之人往来络绎不绝。
康达智为沙州商户之首,身上有朝廷任下的大萨保之职,粟特商人、市中同行皆来贺喜自不必说。沙州头面上的人物几乎也聚齐了,敦煌城的父母官张伯庸、沙州大族表率索氏,亦携眷而来,连向来不喜聚饮欢宴的拂耽延,也是给足了面子,带着随从来了。
乳母抱了穿金裹银的襁褓出来,康达智依照粟特族人世代行商的习俗,将一小块石蜜在小儿口中放了放又取出,寓意口蜜会道。接着当众宣了小儿的名讳,出人意料的是他却未替孩子起个粟特名儿,而是仿着唐人的惯常,取了定业二字。
孩子很快被送回米氏身边,回至后院,母乳仆婢们却不买那正经名儿的账,仍旧“阿团,阿团”地叫着,因是风灵觉得他粉团团地惹人怜,先唤起了这个乳名儿,引得米氏哈哈大笑,故那些人跟着这么唤,也不怕自家阿郎娘子不悦。
米氏身子尚虚着,只在里院招呼众位女眷。
女眷们自年节被突厥人这么一闹之后,少了许多聚会乐子,百无聊赖至初夏,康宅的洗儿宴倒成了众人翘首企盼的一桩事。
早在大半月前,风灵在布肆便感知到了她们的迫切,日日或亲身或遣婢往她店肆中来,想尽法子打探别家夫人小娘子们选买了什么样的花色,什么样的绸料。
可惜到了正日子那日,风灵却不知她们将那些从她店肆内购走的绸料,穿成了怎样的花团锦簇,也不知她们争奇斗艳的结果如何。
她在后厨领着十来个暂聘来的厨工忙得脚不着地。康达智果真有那本事,满沙州的,愣是叫他寻出了五六个自江南来的厨子,跟着风灵制那几道菜式。
一清早康达智尚放心不下,特意转到后厨嘱咐风灵,恐帮厨的不得要领,拂耽延、索慎进及张伯庸三席须得她亲自动手制了才行。
风灵想着平素康达智夫妇待她的好,这会儿用得上她之处,哪里会懈怠丝毫,自是打起万分的精神,全力以赴。
日中时分,羯鼓、琵琶、琴瑟、箜篌一齐止住,康达智请了诸位入席,一色的黑檀木食案,每案上一只天青色小瓷盏,盏内凉透了的青梅茶,微酸清爽,隐约似有梅香。
有几位商户当即在心里暗笑,康大郎算得沙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梅茶虽清雅,却远不及惯常聚宴上的五色浆来得热闹。
再说那鼓乐,不仅不见助兴的胡姬伶人,连乐声也停了许久,再不拘小节的人,也渐觉康达智招待不周。
正当半数的人在心里悄悄摇头之际,一道浑厚圆润的弦音破空而出,质朴深远。十几名婢子手捧了食盒鱼贯进入正堂。
食盒在黑檀食案上被一一揭开,巴掌大的小瓷碗内中浸了一枚肉丸,肥瘦分明,汤水清澈,间中漂浮着鸡卵花,仿若春花盛放。“汤浴绣丸。”进食盒的婢子轻声将菜名儿说了一遍,便退身出屋。这道菜尚算寻常,只是鸡卵花漂得别致,味道也清淡。
片刻之后,婢子复又进屋,依旧捧着食盒鱼贯。这次放下的食盒内晶莹剔透的小块儿盛了半碟,另附了一小碟豆酱汁。这菜式见过的人却是不多,索庭饶有兴致地夹起一箸,恍然道:“这可是狸肉熬的羹,隔着冰水冻成了糕?”案前婢子轻笑,“索公子好见识。这一道唤作‘清凉碎’。”
正当夏日易烦腻时,这两道清淡菜,配着青梅茶,再有古琴曲相陪,竟是叫人口中顺爽,食指大动。
一段琴曲渐消,婢子们送上酒壶酒盏,自是康家自家的葡萄酿,另有活炙的鹑子“箸头春”奉上,欢悦的笛子正奏起江南的小调。
众人的兴致全叫那一道道精巧别致的菜式吸引住,各种心思、各方消息、阿谀奉承、蝇营狗苟,都暂搁在了一旁。
反复捶打成条,再蒸煮成的粉白豚里脊,撒上青翠细碎的芫荽,唤作“白龙曜”,鲜爽弹牙;活虾掐头去尾,烤得半白半红的为“光明虾炙”,制法简单,难得的却是活虾;热烈隆重的“红羊枝杖”……
直至洁白胜雪、轻盈如云,配着金色芥酱的“金齑玉鲙”从食盒中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时,忽有人觉悟过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心底里暗叹康达智果真肯下血本。
“康兄莫不是……莫不是将栖月居的人请了来吧?”那人犹疑地问道。
席间有见多识广的豪商巨贾,亦有如索庭那般惯会享乐的纨绔子,一提栖月居大多听说过,“可是江南道的栖月居?康兄好大手笔。”众人啧啧称叹,康达智摸着面颊上的胡须笑而不语,满脸尽是得意。
“不知长安风雅较之如何?”在座有好事者忽然问向拂耽延,索庭瞥了拂耽延一眼,暗忖,问话之人甚是不知趣,这木桩子一般的人物,哪里就懂什么风雅了。
索庭身旁一席坐着一位华服男子,唇边一抹冷笑,悠然地执起青梅茶,小啜了一口。
“在下即便身在长安,多半功夫也是耗在军营内,并不识风雅,叫诸位见笑了。”拂耽延拱了拱手。倒并非他谦逊,却是当真不懂欢乐场中的那些门道。
索庭转了转眼,将身边那位贵公子的神情瞧得分明,忙道:“延都尉离长安久矣,如何能知长安如今的风貌。”他向身边展了展手臂:“这位在下母家表兄,前日才自长安到的沙州,大约还能同咱们描讲一番。”
张伯庸跟着笑道:“柳公子莫要藏掖,也好叫咱们这些化外之人见识见识长安繁盛。”
华服公子淡笑着推脱,直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席间心思灵活的那几个已然醒过味儿来,索家大郎母家的表兄,柳夫人的亲侄,索庭与张伯庸又是那般逢迎,只怕……只怕再无旁人,正是兵部侍郎柳奭嫡子,柳爽。
有人只想到这一层便直咋舌,还有些消息通灵的,却想到了另一层:索氏妇柳夫人是柳公子的嫡亲姑母,可在长安城内,他尚有另一位姑母,亦与他父亲同胞,那位姑母可是了不得,竟是当朝太子的岳母。长安大约无人不知,太子夫妇极是倚重舅父柳奭。
如此,柳公子在长安城内,便是数一数二炙手可热的人物,然他到了西陲边境的沙州,又岂是炙热可比拟的,几乎要成了沙州七月里的太阳,耀得人直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