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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明亮,索府的家奴阿忠抄着手在后巷彷徨了大半夜,天越明,他心口慌悸越甚。仲春初夏的凉爽晨风吹过,吹得他额角发凉,探手一抹,竟是满巴掌的冷汗。
不多时,永宁坊后巷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各家的仆妇领着小婢子出门采买一日要用的菜食、送水的牛车“咕噜噜”地从坊口转进来、卖馄饨汤饼的挑着担子出现在后巷。
“阿忠!”有相熟的人经过,诧异地向他招呼,“一大清早的,要往哪处去耍?”
阿忠哪里敢说自己是整夜守在此处,未及归家,便随意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心里一着慌,抬脚往宅子里头找柳爽去了。
柳爽尚未起身,阿忠在外室,隔着帷幔禀道:“大郎昨晚去安平坊的顾宅,说准了一个时辰内必定归来的,可小人等了一晚,总不见大郎归家。”
“去顾宅作什么?”柳爽自床榻上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含糊不清地问道。
“大郎命小人在康达智的酒肆内守着瞧动静,昨日晌午折冲府的韩校尉来吃酒,饮多了些,架不住康达智央告,说漏了话出来。”阿忠低头回道。
“与你家大郎有何干系,捡有关联的说。”柳爽被扰了觉,颇是不耐烦,心里又隐约生出了些不安。
阿忠不敢回嘴,顿了顿,加快语速道:“韩校尉说顾家小娘子收监后作了供,称她宅中有件厉害证物,可举证那真正通敌之人,韩校尉囔出话来说要去搜。小人归来告知大郎,大郎当夜便去顾宅搜寻,也不教人跟着,执意要亲去。小人不放心,在后巷候了大半夜,到底还是没将大郎等回来。”
帷幔后头静默了片时,忽然“啪”的一声脆响,一件细瓷物什落地粉碎,惊得帷幔前的阿忠一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
“蠢材!蠢材!”柳爽一迭声地骂道。阿忠也不知是在骂他还是他家大郎,只管垂头不言语。
柳爽一把扯开帷幔,从里头冲出来,一手还抓着外袍,“你家阿郎可知晓?”
阿忠摇着头道:“昨晚出去就未让阿郎知晓。”
“这分明就是作了个套让他去钻,再三再四同他说莫要急躁,瞧着动静再计较,怎就听不进劝。”柳爽一面穿靴系袍一面喃喃怒怨,“顾坊那丫头也是个狠绝的,千算万算,却料不到她竟敢拿了自己的清誉作钩……甚好,甚好,若说她同那杂胡都尉无隐晦之事,谁肯信……”
“柳公子……”阿忠护主心切,缩着脑袋,壮起胆子阻断他的自语,“小人这便去禀告阿郎,柳公子多谋,还望搭救我家大郎。”
“且慢。”柳爽一转眼,急忙唤住已奔出屋子的阿忠,“先莫使你家阿郎得知。”
阿忠一脸疑惑地抬起头。
柳爽皱起眉,嫌恶地指着他,“你也是个榆木脑袋,阿庭做下了如此落索氏脸面的丑事,纵然我救得回他,依照姨丈的脾性,还不得打折了他的腿,阻我去救也未可知。你该作什么便作什么去,别显露了马脚。”
阿忠面色一黯,暗想自家阿郎眼中,索氏声誉确实大过天,就连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平素也是严加管束,不许招惹是非的,莫说这回是嫡长子犯了事。他自觉茅塞顿开,心里头对柳爽不禁又钦佩了几分,自然是按着他的吩咐十二分认真地去执行且不提。
却说柳爽稳住了阿忠,一壁忙忙地穿衣洗漱,一壁暗自打算:索慎进少子,平日里虽常责索庭不够明智能干,却是极看重这个长子的,事事倚重。眼下出了事,必是要豁出老脸去营救的,他为替索庭洗脱干系,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到时反倒不好收拾。指不定此时拂耽延正在折冲府内等着索慎进去找呢,万万不能让他出现在折冲府内。
柳爽也不敢从大门出府,只从角门悄悄儿地出去,一路往折冲府去了。
他到时,出来迎他的是韩孟,推说都尉早起练了一趟拳脚,甚是酣畅,正沐浴更衣。随后有折冲府中管杂事的老仆出来奉了茶,柳爽只得沉下性子,闭眼在厅堂内干坐着等,心思却不沉静,碎碎糟糟地想了些旁的事。
论说,柳爽在长安惹了大祸,才避走沙州,依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原该投在沙州府军中,因他素闻拂耽延治军之严,自问耐不住辛苦,死活不肯入营。拂耽延虽未强求,但在沙州,柳爽最不愿见的便是他,生怕他重提入营的事。
这倒也罢了,他想起临来时父亲嘱托之事,头皮不觉一阵阵发麻,惴惴不安起来。这些年他帮着父亲处置些事情,桩桩件件处置得稳妥漂亮,也颇得父亲倚重,渐渐地将明里暗里,公中私底的那些个事分了一些交予他打点,一向太平。
惟有,将拂耽延从京中调往沙州戍边一事,他心里总觉不妥,同父亲说过几回,柳奭却道是圣人心中早起了这个念头,欲将他外放两年,一来历练打磨,二来贺鲁部早晚得收拾,拱他去立些军功来服众,回京后必有擢升,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讨个体察圣心的巧宗儿罢了。
柳爽自视聪灵,百般揣摩,却也摸不着圣心的一角,按说拂耽延这般出身寒微,从军营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又不通人情世故的,在长安立足都是难的,更遑论是得圣心。
可偏偏圣人看重得紧,柳爽自是不能服气的,暗暗地留心打听了一阵,仍是只知他父母原是先蔡国公府上脱了籍的家奴。圣人纵然缅怀先蔡国公,也不至如此器重一名无姓家奴之后。
再往后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出来一桩往事,说圣人尚为潜龙时,身边曾有一位出自蔡国公府上的如夫人,娇娥胜须眉,很是骁勇善战,圣人甚是爱惜,偏生红颜薄命去得早,而拂耽延,正是自幼与那位夫人同在蔡国公府中,由她亲自开蒙,教授弓马兵法。
有几度,柳爽几乎要怀疑拂耽延别是匿藏在外的天家血脉,只到底没敢将这话问出口,再细想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甚荒唐,只凭他那副半胡的长相,也决计不可能。
借机同父亲论起此时,父亲曾任过中书舍人一职,在朝中颇有些故旧,听柳爽说起此事,倒不斥责,也不置可否,只随意叹道:“圣人长情,爱屋及乌。”
自此,柳爽便存下了心思,即便拂耽延常年在玄甲军中,并不与京中那些显贵子弟一处交往,每年秋狩、打马球时见着,他还是敬着三分,给足体面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