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小和尚哭了起来,哭声情真意切,瞧来模样更为可怜:“师父师父,你帮帮他们,无禅心里好难过呜呜!”牛老汉一怔,大和尚笑着上前温言道:“老人家,贫僧jing通医术,不如……”牛老汉慌忙大叫一声:“我家没钱!没吃没喝没……”灵秀一笑回头:“无禅,你去别家化斋。”无禅哭着就走。一旁牛二冷笑道:“装可怜也没用,别家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去了也是白去!哼,我看你不如叫他去村东头儿老寡妇家里,看他还哭不哭的出!”
“无禅,去村东首那一家。”
无禅哭着走了。
“老人家,此时当是麦熟不久,各家各户ri子怎会这般窘迫?”咳咳,咳咳,牛老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满脸戒备之se。牛二冷哼道:“你个假和尚又懂甚么!你道地是你种的,便是你家的么?你道粮食打下来哎哟!爹,你又……”牛老汉收回拐棍儿,瞪他一眼:“乱嚼舌根子!忘了你大哥是怎,是怎,哼!”牛二摸着屁股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了。
灵秀默然片刻,转过身去:“和尚去采药,去去就回。”牛老汉哼道:“采药采药,只怕方圆百里之内,你也采不到一味!”灵秀回头一笑:“元参茯苓车前子,树皮苇根墙头草,管他是个什么药,医得病来不就好?”眼见这假和尚飘然出尘,很有几把刷子的模样,牛二一时又不由心生希望,干笑一声叫道:“那和尚,不如你多采它几味,顺便治治我爹这多年的老哮喘!”和尚又是一笑,大步出门:“哪里有哮喘?少抽几袋旱烟就是了。”
“爹!你怎这不听话?又趁我下地偷偷抽那破土烟!”牛二闻言怒目而视,大声责问!牛老汉尴尬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牙齿:“二啊,你莫听和尚胡说,没有的事儿,爹又上哪儿淘弄那烟叶子去?”
“没有?没有你手捂着裤兜儿?那是啥?交出来!”
“没有!真没有!爹一把年纪还会骗你么?二啊,哎哟!你莫抢,莫抢!”
“还说没有?这是啥?爹,你扔了它罢,咱不抽了!”
“哎——老汉我没几年活头儿了,眼下是抽一口少一口,二啊……”
“少跟我装可怜!哭?哭也没用,扔了它,你不扔我扔!”
“不给!打死我也不给你!哎哟别抢别抢,快给我!你是我爹成不?”
“爹!”
“儿啊——”
二人拉拉扯扯又哭又闹,父子真深流露不亦乐乎,却不知那去采药的灵秀和尚已然采药归来,经过自家大门外,此时人已在那村东头儿。
也是一间土房,更加破旧,更加低矮,屋顶上茅草长得老长老长,却没有院儿。虚掩着的破旧木门前,无禅和尚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不语,傻了一般。灵秀走上前,微笑道:“无禅,怎不上前化缘?”无禅脸上泪痕未干,看着屋里喃喃开口道:“师父,无禅害怕,无禅不敢……”灵秀一笑,伸手摸了摸那青青头皮,上前一步踏入:“不怕不怕,随我进门来。”
屋内一张床,一灶一锅,狭窄拥挤,却有四个人。一个四五岁的光屁股小男孩儿立在床边,嘻嘻笑道:“又来了一个秃子,娘,娘,你快看!”床上一妇人背身而坐,哄了哄怀里呀呀大哭的女婴,扭头歉然一笑:“大师父,喝碗水罢!三儿,去缸里舀水。”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慈祥地看过来,只是笑——平常不过的场面,寻常不过的人家,无禅为何害怕?无禅为何不敢进门不敢说话不敢要那一口饭?
无禅不明白,无禅只是怕。怕得不敢看,怕又忍不住去看——
一眼光线昏暗家徒四壁!一眼灶膛之内冷冷清清!一眼锅盖之上满是尘土!一眼破衣烂衫面有菜se!不过平常?不过寻常?看那小童瘦骨伶仃,肋间每一根骨头都可以见到,脖子细得就要支撑不住大大的脑袋!他光着屁股,是因为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夏天是这样,冬天怎么办?还有一个更小,哭得软绵绵声音小之又小,像只猫!她要哭,因为她想吃nai却没有吃不到nai!她只会哭,尽管已经饿得快要哭不出!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看甚么?那两眼中白惨惨没有半点黑se!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笑甚么?暗夜之中你在向谁无声地诉说!
无禅怕得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无禅只是害怕,心里并没有其它想法——
“大师父,小师父,对不住,我家没有吃的。”妇人疲惫一笑回过身去,将苍白的面颊隐于昏暗之中。那小童正自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破碗过来,闻言大叫道:“娘,娘,你骗人!”说罢冲着无禅得意一笑:“我家有吃的!我娘一会儿带我出去捉虫子,那个能吃!野菜草根树皮都可以吃!”无禅怔怔地望着他,无禅还是说不出话,浑不知眼泪又慢慢流下。
“无禅,这就化缘罢。”灵秀微笑注目。无禅茫然四顾,喃喃道:“师父,无禅,他们没,无禅……”灵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有你无你化我缘,他无你有你又化谁?”无禅愣住,瞪大眼睛看着师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忽一眼看到!是了,是了,是那!无禅登时大喜,一把抄过那小半袋炒面:“给!给!这里有吃的,都给你们!”说着将布袋轻轻放到床头,叹着气啪啪连拍光头:“都是无禅不好,一下子吃了那么多,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灵秀双掌合什深施一礼,转身快步出门。
“娘!娘!这是甚么?好香的啊,这个能吃么?”眼瞅大小秃头先后走出去了,小童好奇地抓出一把金黄se炒面,放在鼻下连连猛嗅,表情深深陶醉——能吃,能吃!小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高高举起手臂:“娘,这个能吃,你先吃!”看看儿子,看看布袋,看看一家老小,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妇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啊,哭啊,哭这天地,哭这命运,哭这艰辛而无奈的生活,哭出满腹的酸楚与委屈!
“娘!娘!不哭,不哭!”猛见娘亲痛哭失声,小童一下慌了手脚,忙不迭伸过小手去拭娘的眼泪,别一只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那把炒面!炒面终将吃完,泪水却如何可以擦得干?转眼小童急得哇哇大哭,那女婴一直在呀呀地哭,妇人哭着看看这个,哭着看看那个,一时哭得愈加悲戚!老婆婆,老婆婆,你怎不哭?莫非你看不见,也听不见,独自安享那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世界,甘愿沉沦于无边无际无悲无喜的黑暗?
老婆婆没有哭,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心中曾经盛开的花朵,伴着饥寒交迫的ri子一天天枯萎,眼中曾经闪耀的光彩,随着浑浊泪水的干涸一丝丝黯淡!老婆婆看不到,老婆婆都听到了,老婆婆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因此她笑,因此她不笑,因此她用无光的眼睛看着外面有声的世界,心里流着泪开口嘶声大叫:“菩萨啊——老天开眼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灵秀低头急急走出门外,望天无语,蓦然泪落两行。
“师父,师父,我们走罢!无禅不想呆在这里呜呜……”无禅拉着师父的衣袖大哭,却没有看到师父脸上的泪水。灵秀举目望天,已是泪流满面:“为何要走?这里不是很好么?”这里不好,不好,不好!无禅的感觉非常不好,无禅拉着师父衣袖哭着要走,无惮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到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