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后来发生的一切,要从进财离家后说起。
当进财在望贤山插香头做土匪的时候,二豹则陷在村人的唾沫星子中不能自拔。自从活剥了狗旦,二豹就像做了瞎瞎事的败家子一样遭到了全村人的唾骂和指责。外人不搭理他还说得过去,就连本家兄弟也开始嫌弃他,他们像躲瘟疫样躲着他。二豹满脸委屈地对村人说,这都是被县太爷逼的,要是不活剥了狗旦,没准县太爷就把他给活剥了。无论二豹怎样解释,村人也无法改变对他的态度,他们唯恐被他剥了皮。二豹的双手已粘满了人血,杀出来的猪也没人敢再吃。在村人唾弃二豹的同时,他也有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绰号——人屠。最先叫出这个绰号的是做了族长的刘秀才。刘秀才在一次人多的场合对二豹说:“你娃先前是屠猪,眼下是屠人!你长本事了,从‘猪屠’变成‘人屠’了。”
村人都在背后戏称二豹为“人屠”。这俩字,二豹隐约听人说起过,知道是有来历的,究竟有什么来历他却没好意思问。回到肉铺里二豹对正蹲在地上扫猪毛的三豹说:“二哥有了个绰号叫‘人屠’!”
“这个绰号不好!”
在三豹的解释下,二豹终于弄明白了人屠的来历。人屠是古时候一员心狠手辣的大将,一次就活埋了四十多万人。二豹立时明白过来,族长之所以这样叫,是心里恨上他了!
二豹有了这个吓人的绰号只过了一个多月,就遭了土匪们的黑手被挑断了脚筋。那是在冬至前的一天夜里,二豹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凌乱的拍门声惊响了,在他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肉铺子的门就被人撞开了。从门里涌进来六七个头上裹着黑布的生巴人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扔到了街上,街上有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打着火把把他团团围了起来。这些人像凶神恶煞一样在漆黑的深夜穿着青一色的黑布衣赏,他们腰里全都挎着鬼头刀,有的人还拿着洋枪。看到这些人的装束二豹立即明白过来,土匪们打劫来了。为首的土匪骑着马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二豹弟,别来无恙啊!”
说话的声音曾是这样熟悉,二豹仔细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面前这个土匪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对头——冠虎。自从他带人捉了冠虎和翠翠的奸,这人当天夜里就跑了。难怪这些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原来他做土匪去了。冠虎带着土匪们深夜来访,怕是来寻仇的。想到这里二豹吓得忍不住哆嗦起来,他不知道冠虎会怎样收拾他。
冠虎冷笑着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二豹面前抓住他的衣领说:“兄弟,咋不请哥到你铺子里坐一会!”冠虎说着像拎一只小鸡样把哆嗦的二豹拎进肉铺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微弱的菜油灯下,冠虎的脸笑得像四月天的油菜花一样灿烂。他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直勾勾地朝二豹阴笑着,笑得二豹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冠虎平时可不是这幅模样,他只有在发怒或者偷偷琢磨着要收拾谁时才会这样阴笑。冠虎两只眼睛像钉子样死死地钉在二豹脸上,让二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豹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自己今晚已是在劫难逃了。这时候只有服软才能博得冠虎的谅解,二豹哭丧着脸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说:“虎子哥,当初兄弟把事做过头了,不该那样对你!事后我也后悔了!”
二豹发了疯似的在自己脸上“啪、啪”地抽起来。冠虎不怒不躁,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要是发上一通火事情也许还好办,或是他打上他几耳光踢上他几脚,只要他出了心中这口恶气,他这一劫也就躲过去了。冠虎引而不发只是一味地笑,笑得二豹的后背一阵发麻。一丝不祥的预感悄悄向二豹袭来,冠虎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会就这么轻饶了他。他会用什么手段报复他呢?二豹的眼前嗖地一下闪过了被活剥了皮的狗旦,他的身子开始筛糠样地颤抖起来。
冠虎歪着脖子冷笑着说:“二豹弟,哆嗦啥?我还没开始收拾你哩!你当初捉奸时多威风,你的胆子呢?让狗吃啦!”
二豹的魂都快吓没了,让他恐惧的不是脖子上随时会挨上一刀,而是猜不透这个死对头究竟会用何样的手段来报复他,这才是冠虎的可怕之处。依冠虎的性子,他这次回来不把他拆把了卸上一两件子绝不会空手而归。二豹心想今晚也许逃不过这一劫了,如若能用软话说服冠虎也许不失为一条上策。二豹抹下脸皮扑通一声跪在他曾看不起的冠虎脚下,泪流满面地说:“虎子哥,你就当我是一条吃屎的狗,放了我吧!”
一向不肯服人的二豹竟把自个儿比成了吃屎的狗,冠虎感到好笑。看来人要是想活命,啥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出来。冠虎黑着脸像摸自己的娃娃一样摸着二豹冷汗直流的脑门子,说:“我当初也这样求过你!”
想起几年前被二豹捉奸时的那一幕,冠虎长吁一声眼睛不由得红了起来。那时他是何等的风光得意,他就要成为族长了,做了族长也就成了人上人,王姓中随便哪个人也不敢在他面前甩脸子。刘王坡将来就是他的天下,他跺上一脚村子也得震三震。王姓中对他不服气的后生们,以后就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了。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面前这个混小子让他从人上人顷刻间变成了连疯狗都不如的下三烂,让他生不如死地站在戏台上出尽了洋相。从那一刻起,他在村中已彻底完了,他已经威信扫地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与其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还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从崖上跳下去。在他走投无路想死而有舍不得死的时候,多亏遇到出外打劫的刀疤脸,是他出手收留了他。这几年他风里来雨里去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刀才得到刀疤脸的器重,让他做了他手下的一个把头。自从做上把头有了自己的兄弟,他立时就产生了要复仇的念头。复仇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可阻挡,体内就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狂奔搅得他心神不宁。只有杀了当初把他推下火坑的那个人,他心中那股复仇的火焰才能彻底熄灭。这一天终于来了,让他恨之如骨的这个混小子此刻已成了他案板上的肉!
二豹还在苦苦哀求着:“小弟一时糊涂呀,虎子哥!”
“你现时倒是明白了,可惜晚了!”冠虎黑着脸对门外站着的土匪们喊道:“来人!把这小子拉出去点了人油蜡!”
门外涌进来四五个土匪,手脚麻利地把二豹按在了地上。二豹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着,这个当儿肉铺外面突然响起了“当、当”的拐仗敲打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怒骂声随之传了进来:“逆子呀!放着好好的人路不走,你非要走畜生的路啊!”
冠虎不由得心慌起来,爹来了!他是来替二豹说情的,还是来劝他回去的?冠虎胡乱猜测着,一时间慌成了一团。刘金泰听到冠虎回村的消息,立即拄着拐杖从家里赶了过来。刘金二正在屋里踩着油杆榨油,听到门外的动静偷偷跑去告诉了他。刘金泰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的大儿子能去做土匪,他即使做不了族长,也不该走这条路呀!他这么大的人了能辨不来饭香和屎臭,做土匪是与全村人为敌。刘金泰不相信他管教出来的儿子能这样不识大体,他把来报信的刘金二从屋里赶了出去。刘金二走后,刘金泰左思右想又有些不放心,依冠虎愣头愣脑的二杆性子怕是真会走上这条路。刘金泰随后悄悄来到了街上,直到他亲眼看到街面上站着的土匪和肉铺里的冠虎,才确信这娃真得做了土匪。刘金泰站在肉铺门口用拐仗指着冠虎的鼻子骂道:“先人的脸都让你娃丢完哩!走,跟我回去!”
刘金泰想走过来拽儿子回去,冠虎往后退了一步说:“爹,我再叫你最后一声爹!你儿子冠虎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刀疤脸手下的把头——铁面虎!”
一向孝顺的儿子竟能说出这种薄情的话,刘金泰气得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冠虎却骂不出来,急得直咳嗽。门外传来了娃娃们响亮的哭叫声,冠虎媳妇闻讯后也带着两个娃娃赶过来劝男人回去。刘金泰精神一振对两个孙子说:“给你爹跪下,让他回去!”
媳妇和娃娃们一道跪在了二豹的肉铺门前,媳妇眼里含着泪对铁青着脸的冠虎说:“他爹跟我回去吧,娃不能没有爹!”
看到自己媳妇,冠虎心里一震眼泪差点没掉出来,几年不见她竟然比以前瘦了许多,原先富态端庄的脸此刻就像糊了一层窗户纸样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不在家的这几年,她受了多少委屈?令冠虎欣慰的是两个娃娃没怎么瘦,个子也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娃娃们看到多年不见的爹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哭闹着喊道:“爹,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