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无论大小,有了后生们才有了一丝生气,也才有了再延续下去的脉气。村中一大半的后生都被刘良楷拉走了,另一半也跟启智打游击去了。村中少了人们的说笑声,多了年轻媳妇牵挂男人的倚门而立的哭泣声;多了年老的母亲坐在院门前,期盼儿子回家的叹气声!与小媳妇们打情骂俏的喧嚣声,踢狗撵猪的嬉戏声再也听不到了;半夜三更吼着戏文惹得群狗乱叫的场面再也听不到了。失去男人庇护的女人们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连门也不敢出。四虎的女人性子强,男人不在家。她一个女人地里去给庄稼锄草上粪,结果被几个路过的鬼子按在包谷地里糟蹋了,回来后寻死觅活地要上吊。村中的女人听说这事,吓得再也不敢到地里营务庄稼了。丢一季庄稼事小,丢了身子就没脸见人了。野草在地里疯长,再也看不到人们忙碌的身影;树叶铺满了村路,人们懒得去扫;院墙塌了没人去补,柴门破了没人去修;男人挣取良民证是为了活着,而留守在家中的人,却失去了再继续生活下去的心劲和勇气。少了后生们的刘王坡犹如进入垂暮之年的老人,死气沉沉地散发出一股腐朽衰败的气息。刘王坡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热热闹闹的刘王坡了;再也不是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们挣抢着要做族长的刘王坡了。刘王坡如同一个被母亲遗弃的拉着鼻涕的孩童,在鬼子的铁蹄下迷失了方向。进财在村中转悠着,触目所及皆是像他一样不断咳嗽和呻呤的老者。这一切都是刘良楷这混小子造成的,进财悲愤地心想,不除去这小子他枉来人世走了一趟。他就是背上个杀子的恶名,也要想法子替村人替舜垣百姓除去这个祸害。这小子每次回村身边都跟着鬼子,一般人想做成这事也没下手的机会。反正他眼下已完全相信了他,对他没了戒心,他做起这事来也容易得手。进财期盼着刘良楷回来,他已再次给他准备好了老鼠药。这次的药可是货真价实,为了查验药的毒性,他把药包在馒头里扔给了在村中转悠的野狗。狗吞下去,一锅烟的功夫就滚在地上吐起了白沫。他不相信刘良楷能有九条命,还能逃过这一劫。
进财眼巴巴地盼着刘良楷回来,他没能盼回刘良楷,倒盼回了离家多日的启智。启智是在一个深夜从院墙上跳进来的!
人老了觉也就少了,到了月上中天时进财还没合眼。他躺在炕上想着刘良楷,越想越觉得心里窝火。这娃虽说不是在家里长大,可他也给他掏钱盖起了房子,并给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他尽到了一个做爹的该尽到的责任。他累死累活地替他着想,却出力不讨好地喂出来一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刘良楷先前跟着三豹抓敢为,他没为这事责怪过他,这是他们年轻的人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如今这娃投靠鬼子做起了不为人齿的汉奸,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他不但与敢为和启智为敌,还要灭掉三豹。凭心而论,他跟了三豹那么多年,三豹也待他不薄。他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却还要欺师灭祖,与鬼子联起手来打三豹。这是个有奶偏是娘的主,灭掉这个儿子他问心无愧,他不在乎村人的闲言碎语,他除去这个儿子是为民除害哩!进财想到这里,突然听到院里传来“扑通”一声。这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深夜传来犹如炸雷样让进财心里一紧,他偷偷趴在门缝往外瞧了一眼,月光下一个人影正蹑手蹑手地朝他住的这孔窑走来。“有贼!”进财下意识地把放在门后的斧子提在手中,猛地拉开窑门大喊一声:“谁?”
“爹,是我!”启智说着走了过来。
进财点着油灯把启智拉进了窑里,当他看清启智的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启智像个讨饭的叫花子样蓬头垢面的,脸上糊着一团团的垢甲,看上去像是十天半个月都没洗过脸。他身上的衣服烂得像蜘蛛网样条条缕缕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进财看到启智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吃惊地问道:“出啥事了?”
“我们被鬼子偷袭了!”启智叹着气说:“死了十几个人!”
“别急,坐下来慢慢说!”进财把启智拉到炕沿边,想让他坐下来歇一歇。
“里面的子弹还没取出来呢!”启智指了指屁股。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说中,进财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一个人不可能终生都能交上狗屎运,留在望贤山的启智倒了大霉,干了件让敢为偷牛他拔橛子的瞎瞎事。
那是在两个月前,敢为养好伤以后,把干爹留给他的那些土匪,拉到山下打起了游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启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敢为一走,望贤山就成他一个人的地盘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捞到了一处绝好的落脚之地,能不高兴嘛!其实敢为的伤过完年就好得差不多了,他赖在山上迟迟不走,就是想着要收编启智哩!启智岂能看不出他心中的小九九。敢为有事没事总要踅到启智屋里跟他套近乎。启智当然知道他的来意,他嘿嘿嘲笑着敢为:“哥,你撅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启智看不起这支由土匪改编成的民兵队伍,他们的言行举止全都学八路的样子,然而他们却不是正规的八路。启智背地里把敢为的民兵称之为“土八路”。如启智所料,敢为一坐下来先给他发一支纸烟,接着就讲共党的治国思路和加入民兵的好处。这些话启智早听腻了,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他不耐烦地说:“哥,你就是把天说塌下来,球毛也带不走一根!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做总司令哩!”敢为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变了,启智得意地怪笑道:“你不是跟八路有一腿嘛!有本事,你让我做八路的总司令,我就跟你走!”
这是敢为最后一次过来劝启智,明儿一早他要带着人下山了。看到启智还是这么顽固不开窍,敢为痛心疾首却有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道:“悲哉!吾中华有尔等顽冥不化之人,岂能不亡呼!”
看到敢为绝望的样子,启智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敢为一直惦记着要收编他,让他不得不腾出一份精力来像防贼样时刻提防着他。这下好了,敢为已对他彻底死了心。以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怕被他收编掉了。启智说:“哥,你快点带着你的土八路下山吧,我都等不及了!你走时,我放串鞭炮给你送行!”
启智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气头上的敢为哭笑不得,他警告着启智:“别看你有五十多条枪,你们是一群是没有信仰的乌合之众,一打就散。不信咱走着瞧!”
启智没被敢为的话吓住,这话他说了都不下十遍了。启智是跟在敢为的屁股后面长大的,能不了解大哥待人处事的手段嘛!敢为自小就会跟他玩心眼,他的心眼比筛子眼还多。他每次来总要拿狠话先吓唬他一通,然后再给他颗蜜枣吃。启智心想敢为遇上他,算是针尖对了麦芒。他是爹娘用小米饭养大的,不是被他吓大的。启智阴阳怪气地说:“哥,弟真到了揭不开锅讨饭的地步,遇见你,我也会绕着走的!”
启智说着胳膊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把敢为送出了门。敢为下山后,启智按着原先的布防,在各个险要据点都安排了人手。以前敢为在时轮不到他操心这事。敢为一走,他这才觉得他的人手过于单薄了。眼下鬼子正忙在黄河边加固工事,还腾不出手来收拾他。启智心想只要给他一年的时间,他就能把队伍拉到百十多号人。到了那时,池田就是想吃掉他也没那么容易了。启智野心勃勃地盘算着,当过上三五年他把队伍拉到几百人时,就能给池田狠狠地干上一仗了。就是把池田赶出火龙关,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一心要给池田决一雌雄的启智,晚上忙着查岗白天忙着操练人马,日子过得倒也安稳。这种好日子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月,祸事就降临到了启智到头上。那天启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兄弟回来报告说,敢为带着土八路和三豹的保安团联手打了鬼子一个伏击,缴获了池田一大汽车的粮食。启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直骂敢为,亏他还是他哥哩,有这等好事只想着三豹,也不跟他言语声,要不然他也能发个小财。启智也想打池田的伏击,晚上躺在炕上琢磨着这事。到了午夜时分,山寨外面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响。启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四豹和五虎推开屋门惊慌失措地向他报告,他们遭到了鬼子的突袭。鬼子悄悄除掉上山路上的暗哨,已经摸到了寨子外面。启智脑子“嗡”得一声炸响,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他和兄弟们的大劫来了,这次怕是要被鬼子围歼在寨子里。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冒上来立刻被启智压了下去,他无论无何也要把兄弟们活着带出去。兄弟们是来跟着他打鬼子的,不是来给鬼子当炮灰和靶子的。启智冷静下来后,迅速召集人马开始突围。他带着人刚冲到寨门口,身后的那几间石房子就被鬼子的迫击炮炸了个粉碎。看到被炸成残垣断壁的房子,启智想一想都觉得后怕,要不是他反应快,这会儿怕是连尸骨都没有了。
有十几个鬼子躲在寨门口的几块大石头后面,向启智轮番射击起来。启智看出了鬼子的名堂,他们是想等着后援上来好把他堵死在寨子里。要是让鬼子的阴谋得逞,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条路是进出寨子的唯一途径,真要被鬼子封死,他们就是长着翅膀也逃不出去。启智凭着手中仅有的一挺机枪,不要命地向鬼子冲了过去。他连滚带爬地绕到石头后面一连击毙了五六个鬼子,同时他的屁股上也挨了鬼子一枪。启智忍着钻心的疼痛爬在地上连连向鬼子射击着,打红了的枪管在漆黑的深夜犹如送死人上路的灯火让鬼子不寒而栗。鬼子集中火力向启智打了过来,几条枪啪啪地吐着火舌,子弹打在启智身旁的石头上溅起的火星像放鞭炮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启智心想纵使被鬼子打死,他也要撕开一条缺口让兄弟们冲出去。就是破罐子破摔,他也要摔出个响声让鬼子听听。启智跳起来大吼一声抱着机枪向鬼子冲了过去,鬼子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压制住了,躲在藏身的石头下面抬不起头来。启智舍命杀开一条血路带着人冲出了寨子,与此同时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了他面前。四豹和五虎想往山下突围,以便尽快跳出鬼子的包围。启智心想下山的路此刻怕是已经被鬼子给堵死了,万万不可再向山下突围,那样一来就上了鬼子的大当。启智冷静地拦住了四豹和五虎莽撞的举动,鬼子是有备而来,偷袭他的决不可能只是这区区十几个人。一定还有更多的鬼子正以逸待劳地在山下等着他们往枪口上撞哩。事情正如启智判断,他后来得知刘良楷带着三十多个鬼子在山脚下架着机枪等着他。鬼子此举,是想把他们给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启智带着人一边打一边退到了寨子后面的露水坪上,露水坪再往后就是有名的七十二混沟了。一旦跨进七十二混沟,也就进入了原始森林。没有三分奈何启智不愿钻进沟中,沟里连户人家都没有,让兄弟们进去吃风咽屁呀?钻进沟里即使不被鬼子打死,也要被山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