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芳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虽然觉得温暖,但很快又止不住地叹息起来。
何舜清因听她长吁短叹,便就先灰心了一阵,带着失望的情绪抱怨了两句:“人活着就是不停地遇到麻烦,然后不停地解决麻烦。你对自己的人生总是很勇敢,很愿意直面挫折、战胜困难,却对我常常地例外。你为什么要残忍地在我的一方面表现出许多的懦弱,来伤我的心呢……”
“现在,残忍的人是你才对。”宋玉芳尽力地抬高嗓门,厉色瞪着他道,“你看我这狼狈的样子,还能以怎样的面貌来答复你呢?对于人生真正重要的时刻,该以近乎完美的姿态来迎接,而不是现在这种病恹恹的模样。”
“我……”何舜清无言以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不知何时起,傅咏兮就站在门外,半个脑袋投射在病房的小窗子上。而里头的人却因为过分专注地争执,全然没有察觉到。
“读报时间啦。”只听傅咏兮咯咯地笑了一声,就从走廊的报刊架上随意抽了一份出来,推门而入,向他二人调侃道,“我们的独立女青年就算是住院,也不该与外界脱节的。”
何舜清干咳了两下,一言不发地只管站起来让座。
宋玉芳的脸烧得通红,一点一点地往被窝里缩去。
傅咏兮眼里溢出戏谑的笑来,走到何舜清身旁,低声揶揄道:“分明是个很好的答案,为什么脸上不肯放一点儿笑容出来呢?知道的说你是心疼极了,根本没心思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傻,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呢。”
何舜清弯了一下腰,轻轻地一笑,两手插在袋里,点头道:“那就当我傻吧,谁没个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呢。”
“傻人好呀,傻人是有傻福的。”傅咏兮把背在身后的手搁在床头,略略地敲了两下,清了清嗓子,靠在宋玉芳脑袋边说道,“好啦,不管你们此刻有没有兴趣听,我是真心准备读报的。我为了你忙了一整日,到这会儿才有空看看报呢。”
宋玉芳心头的小鹿几乎要跳出来了,两排白牙紧紧咬住下嘴唇,把心一横,索性厚着脸皮装睡不答。
傅咏兮端起架子,坐正了身子,双手举着报纸抖了抖,照着头条念道:“沪上银根奇紧,钱庄业拆款大危机?”
一句话就把宋玉芳引得冒出了脑袋,瞪圆了眼瞅着何舜清,拿眼神问他情况究竟如何。
傅咏兮也扭过头去,神情中自有一种担忧。
何舜清摊了摊手,自嘲地反问道:“这么惊讶做什么,北方的日子难道就好过了?”
“上海是国内钱庄业最现代的城市,如今连上海都……”傅咏兮一面说着,低了眼快速地扫视着正文。
“我倒觉得危机不在银根。安福胡同里有个俱乐部,那边的会员在政坛势力很大。”何舜清抱着胳膊,望着她两人问道,“这个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宋玉芳没有力气答得很大声,就只好用力地点点头。
而这一问,让傅咏兮心情复杂了起来。此前,傅培勇竞选议员失利,眼下正闲在家中,准备运动一个公差。她沉声叹息道:“听我父亲说,差不多半个国会都是安福俱乐部的人。而从安福胡同日常所停的车子来看,已经等同于,皖系把持国会了。”
何舜清不无懊悔地说道:“几个月前安福系向国会提出,我们银行的新则例于程序上不妥,主张恢复旧则例。当时虽然感到愤怒,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有一些议员为了有提案而胡乱写提案,甚至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字上报,挣个荒唐的名气,故意选择了哗众取宠的立场。可谁能想到,这个俱乐部只用不到半年的工夫,几乎是扭转了整个北方政局。如果这场阴谋得逞,便意味着总裁的任命权又要回到zheng府手里,我们也就成了皖系的腰包。好不容易争出来的独立运作,施行不到几个月,又要回到财政部外府的老路上去。”
傅咏兮问道:“是不是我们的管理层太大意了呢?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都是有预谋的。首先是有了抢占国会席位的计划,等到有了一定的把握,就开始布局谋夺对中行的控制权。两方面的阴谋都在迅速推进,若是偶然兴起的念头,可达不成如今的局面。”
怎么会毫无警觉呢,皖系自有人在出头,对中行的高层从利诱到威逼,各种拉拢的手段都使上了。只是再大的头衔,总也斗不过要人命的枪。军阀为了壮大势力,可以不顾一切地以武力搅乱金融市场,读书知理的人却不肯为了回击而放弃原则。老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这一局中行遇到的对手,是一群坦荡荡的小人。
何舜清满肚子的牢骚,不好在这里发作,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用张君的话来说,我们都是取财权不该与政权过度重合的立场,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然而政治却并不肯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