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会儿闲话,谈到正题,魏晋说:&ldo;你的小说提纲我看了,写得不错,不过要重写。&rdo;过谦惊道:&ldo;重写?&rdo;魏晋说:&ldo;幻谷对外宣称小说的园地百花齐放,其实提倡的是纯文学。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创作通俗小说,起跑线上就扣三十分。你在幻谷的头一个作品,选材要慎之又慎。&rdo;过谦不忿:&ldo;雅和俗不都是小说吗?一样是怀孕,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rdo;魏晋安抚他说:&ldo;你先不要急,喝杯茶再讲。&rdo;
他这里的茶具不像甘愿那里高科技,也不是伏虚那号讲究人,非精致瓷器不用,就只普普通通的木碗、陶碗,乍看朴拙,细玩却粗砺得有味。过谦喝了半碗茶,火气下降,听魏晋接着说道:&ldo;你说得固然有理,但不成文的规定有时候约束力更强。张恨水的世情小说写成那样,《金粉世家》几乎是一件艺术品,文学史上的评价也不过如此。金庸是个异数,就算他吧,也是一百来年才真正稳在了庙堂,三不五时还有人攻击。海宴、凤歌都不坏呀,你见哪本纯文学期刊上发表有关他们作品的评论了?也不单是咱们国家,大仲马在法国的地位能跟普鲁斯特和福楼拜比吗?&rdo;过谦听得满心沮丧,兀自强辩:&ldo;我觉得小说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rdo;魏晋给他续了水说:&ldo;风气的改变大可以慢慢努力,从长计议,我找你来不仅是提醒你,还要点醒你。&rdo;
过谦听这话有文章,由不得目光炯炯,静侯下文。魏晋随手拿块干抹布擦拭桌上的水珠:&ldo;幻谷贬抑通俗文化,却安排你浏览了两部商业巨片,你想过原因吗?&rdo;过谦本性聪明,经他一点拨,顿时恍然:&ldo;是有人故意把我带歪?&rdo;魏晋搁下抹布说:&ldo;知道是圈套,就不要为了赌一口气,硬往里跳。&rdo;过谦把茶碗重重一搁:&ldo;承他们看得起,这么处心积虑算计我!&rdo;魏晋一笑超然:&ldo;话就说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rdo;
魏晋把过谦送到篱笆外,过谦回头说:&ldo;您觉不觉得,许多所谓小说家水准平平,只是抱着&lso;纯文学&rso;这面免死金牌?&rdo;魏晋笑了笑说:&ldo;同在这一范畴,也分三六九等。好比你写下岗工人、农民、农民工和形形□□的苦人,最容易获得认可,文笔差一点,写人性浅一点,都不算什么;写小市民、小公务员、边缘人,就要稍微吃点亏;写文化人、中产阶级、大富之家,那就要吃大亏,不管写得怎么样,人家先怪你不接地气。&rdo;过谦呵呵一乐:&ldo;好像这些人就不活在地球上似的。&rdo;一老一少互相看看,同时大笑。
过谦这一笑并没笑掉积郁之情,晚上拉了莫渊、滕燕喝酒。莫渊酒量甚豪,陪过谦喝了一个多小时还目光清亮。过谦酒入愁肠,醉眼朦胧,滕燕强行夺他酒杯,不准他再喝了。她按铃唤了个y过来,叫吩咐厨房做碗醒酒汤来。y去了,这里滕燕便分析道:&ldo;很明显,老夫他们特地选了这两部电影,打算在影片中加害我们,万一失败,也能把过谦的思维往通俗文化的方向引导。魏长老如果不提点我们,将来几万字的中篇小说拿出来,老夫、伏虚两个滑贼就会以通俗题材离现实太远为由把作品毙掉,咱们的洋相就出大了。&rdo;她一口一个&ldo;我们&rdo;&ldo;咱们&rdo;,把过谦的成败完全当成了三人共同的荣辱。莫渊有些吃醋,过谦却颇为感动。
过谦珍爱着自己的小说提纲,在坚持己见与另起炉灶之间纠结了好几天。这天他信步走到灵河岸边,正与甘愿邂逅。他向她问了好,不似平时神采飞扬。甘愿指指前面,叫他陪她到横跨灵河两岸的白虹桥上。白虹桥是一道巨大的白色飞虹,桥面非砖非石,而是云气水雾。过谦明知幻谷里的物事不能以常理测度,还是略感踌躇。甘愿讥诮地笑了笑。过谦傲气上涌,大步上&ldo;桥&rdo;,踩到云上,厚厚的,软软的,有点立足不稳,就像踩在席梦思上。
&ldo;眼见未必为实,这又不知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还是用了什么障眼法。&rdo;过谦暗忖。
甘愿踱到他身边,俯视桥下流水说:&ldo;这河的颜色因人的心情而异,我现在看到的是淡红,你呢?&rdo;过谦看看脚下道:&ldo;暗蓝。&rdo;甘愿说:&ldo;什么事不开心了?&rdo;
过谦说了,感叹才来了不到半年,就引得这么多人大搞针对。甘愿锐利地瞧了他一眼说:&ldo;我早说过,你待人接物要改一改。锋芒太露,便遭人妒。&rdo;过谦嘀咕:&ldo;你不也是霸气外露吗?&rdo;甘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ldo;你跟我比?我已经飞出了天花板,成名成家。在世人眼里,我的锋芒叫个性而你叫做狂妄;我说多了叫舌灿莲花而你叫做显摆卖弄;我写字潦草叫龙飞凤舞而你叫做鬼画符。这就是现实。&rdo;过谦不语,肚子里骂句&ldo;操蛋的现实!&rdo;
甘愿又说:&ldo;这也不是全部原因。党同伐异,圈子意识,你不可能不懂。你有潜力,又不肯和他们结党,又不能像莫渊那样韬晦,自然成为打压的对象。&rdo;
过谦眼中的灵河更黯淡了,几乎成了蓝黑墨水。他冷笑道:&ldo;不得不承认,&lso;反派&rso;的战斗力和持久性总是那么不同凡响。&rdo;甘愿笑笑说:&ldo;那是因为他们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里,而你不是。&rdo;顿了顿又说,&ldo;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lso;反&rso;与&lso;反&rso;也不同。老夫并不贪婪,但自恃前辈,倚老卖老,对于吹捧他的人就特别偏心、护犊子。伏虚呢,眼里只有利益,六亲不认,和老夫是两种类型的歪路子。&rdo;过谦便说魏晋气象高古,值得一交。甘愿点头说:&ldo;这人既有文学鉴赏力,又有操守和良心,德高望重四个字,当之无愧!&rdo;过谦难得听她毫无保留地肯定别人,而此人恰恰也是自己所敬慕的,心中一喜,灵河水色变成了淡绿。
甘愿竟能与他心思同步,立时便笑道:&ldo;颜色变了吧?&rdo;过谦笑着称是。甘愿与他又往白虹桥拱形的顶端攀升了几步说:&ldo;上次我给你争到&lso;经典电影宫&rso;的游历机会,为了不让人指指点点,以避嫌疑,后面的事就没过问,不料因为这样反被小人所乘,别有用心地给你选了两部片子,投放在剧情的危急关头,逆转程序,险些送掉你一条命……&rdo;
过谦忽想:&ldo;难道不该是三条命吗?莫渊、滕燕被她华丽丽地忽略了。反过来说,她对我还真是青眼有加!&rdo;河水由绿变黄,隐然泛着金丝。这一次甘愿没有及时察觉,自顾说下去:&ldo;这件事对我是个教训,我跟绿萍商量过,从今往后,我甘愿欣赏的人,纵然谣言滔天,我也要出面去帮、去保,我就偏要看看,是魔高还是道高!&rdo;
他和她陡然间心灵相通,同时看到河水泛起了七彩潋滟的波光;不仅他们各自看到,还确切地知道对方也看到了。奇妙的,又是醉人的一瞬间,如此美好,又仿佛惆怅;如此短暂,又似乎永恒。
远远的,祁必明一脸羡慕崇拜,仰望白虹桥顶端,火烧云映衬的二人。
更远处,滕燕咬着嘴唇,神色怔忡,呆呆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