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宋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只不过无论谁要杀你,都必须先跨过我的尸体。”
苏剑笑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一心想要自己的性命,因为无论是牛僧儒还是六刀盟,他们要的都只不过是宁采臣的下落而已。
可是,先是寂灭四杀的阻击,这次居然连死神都出现了。
有谁会为了杀他,而请出如此可怕的杀手?
可是,死神如果是要杀他,又有什么原因要杀麻飞云和楚清风呢?死神如果是要杀他,又怎么会在乎宋猛这几个人?
一片破落的庄园。
或许它曾经繁荣过,或许它也曾经有过快乐,有过欢笑,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有残砖乱瓦。唯一还算完整的一座房子,也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宋猛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苏剑笑懒得去关心。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宋猛已经去了哪里,韦景纶和李玄也许就在附近放风。
那个大箱子就放在他面前,卫十五娘站在箱子旁边。她的衣裳已脏,发丝已乱,人已憔悴,但是却依然美丽如一尘不染的仙子。
苏剑笑叹了一口气,终于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回到船上去?”
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去找一件东西。”
苏剑笑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偶。
卫十五娘的目光落在那布偶上,再没有移开,也不问这布偶为什么在苏剑笑身上,竟似已经痴了。
这时的气氛委实有些不自然,郁闷得似一块大石般压得人有些慌。苏剑笑一时之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过了片刻,他故作轻松地问:“这个人是谁?这么有福气?”
苏剑笑再也意料不到卫十五娘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
卫十五娘的目光嗖的从苏剑笑手中的布偶移开,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分明有一种受伤的野兽才有的可怜而凶狠的光芒,看得苏剑笑一阵心惊肉跳。
她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吃力,以至于不得不用双手撑在那大箱子上,才使她的身体没有倒下。
过了许久,她的笑声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谁么?自从他离开之后,我的生活中再没有了光明和希望。每一天晚上,我都感到那么孤单,那么寒冷,那么凄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他还在该多好啊,即使他从不多看我一眼,即使他从不和我多说一句话,即使他总是很温柔很温柔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但是只要我还能看到他,我就感到生活还有意义。我也想放纵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他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用烈酒来忘记他,但是每一次醉醒,他的影子就在我心里印得更深。这几年来,让我活下来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我能再见他一面。”
她停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激动转成了悲伤。
“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了。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我毕竟是受了三年的苦,而这个人,却还在问,这个人是谁?”
噗的一声,那张破椅子像是忽然间失去了平衡,苏剑笑一下坐倒在地上。
他难道能想得到么?难道能相信么?难道能接受这个事实么?那个仿佛一把锋利的刻刀一般在这个纯洁可爱的少女充满了憧憬和梦想的心灵中刻下如此深刻而凶狠一刀的人原来竟是他自己!
卫十五娘,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了解她了。这个外表坚强而内心柔弱的女孩,在这虎狼当道的江湖中,完全是在依靠着他的朋友和兄弟姐妹的维护和关怀才能生存下来的。在时刻充满了血腥和死亡威胁的世界,她的温暖甜蜜的梦何曾不是在兄弟姐妹用刀剑和铁拳形成的坚硬屋宇中才有的呢?
苏剑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一袭黑衣,恍如清朗艳丽的晴空忽然飘过的一朵乌云。那时的她,是江湖朋友心目中寒冷无情如三九寒冰的小龙女。第一眼看到她,她正站在风度翩翩的李玄身边,仿佛远离了欢笑和人群的孤燕。冰冷的眼神,紧闭的双唇,迷茫的灵魂,一切一切都是如此的突出和不和谐。
就是那一次,苏剑笑成了中州五条龙的老四。
如今回想起来,在那一次之后,他却很少看到她穿起黑色的紧身衣了,也很少看到她冰冷僵硬的表情,再也没有看到过她迷茫无助的眼神。她仿佛在一夜间从一个女神变回一位少女。在与她相处的时间里,她是如此纯真可爱的少女,正是每一位哥哥心目中最期望的妹妹的典型,美丽,活泼,甚至还有一些刁蛮。
但是,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这一瞬间,苏剑笑才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真正含意。他才明白,一个孤单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剥下她伪装成坚硬的外壳时是多么的幸福,而在忽然失去这一切时又是多么的痛苦。她所要求的是如此少得可怜,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当这微薄的幸福也忽然离她而去时,这种失望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在那艘船上看到她迷醉于放纵而又分明痛苦迷惘的身影时,苏剑笑曾是如此的痛心和惋惜。如今看来,她这时的迷失与她过去的无情,是多么的相似。所不同的是,在过去,她所要欺骗的是别人,让别人看不到她的弱小,而在今天,她所要欺骗的却正是她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顾责任的离开么?但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责任呢?那时的我,也正如现在的她,忽然失去了自己至爱之人,恍如甜蜜的美梦变成了可怕的恶梦,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而这几年,我所受的痛苦,又何曾有丝毫减轻过?就在昨天,终于发现我自己的谎言,再无法欺骗自己;终于发现,自己所铸造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外壳原来只是不堪一击的泡沫时,我所受的打击,又是多么的可怕和不堪承受啊。”
但是,这又能怪她么?在这人世间,人的感情是多么不可琢磨。李玄曾经如此深情地向她付出过爱意,而今天,苏剑笑终于知道她却从来未曾爱过李玄。而苏剑笑所有的柔情都已经托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只把十五娘当作亲妹妹一样关爱,又是什么在令她如此刻骨铭心呢?这所有的一切,又该责怪谁?
看着她抽搐着的双肩,仿佛狂风中弱不禁风的小草,苏剑笑心如刀割,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他,早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恩爱缠绵,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切山盟海誓,不过浮云流水。无论真情也罢,假意也罢,都绝不是永恒,也绝不可能永恒!他唯一无法忘记的,唯一无法抗拒的,也许只剩下深深的痛苦。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
于是他只有逃避。
他走到门边,看着门外一片狼藉的残砖断瓦,看着这在阳光照耀下却依然朦胧如在雾中的大千世界,他真想一直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永不回头。
然而此刻,他哪儿都去不了。
苏剑笑正想得出神间,卫十五娘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幽幽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