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仍是静静的。起初她认为是错觉,可是它又出现了。她寻找了半天,才万分惊讶地确认了它的来源。
她怀中的塞巴斯蒂安胸膛在微微地起伏。他喉咙深处发出了微弱的呻吟。他的身体上还插着箭。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他们中间运行着,他们全都好像在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8
和暖的空气在静静的夜里流动。在低矮简陋的屋子里,年轻女子点燃了一根短短的蜡烛。她小心地护卫着火苗,不叫它在风里熄灭。她的脸被映照着,很专注,很虔敬。她接过母亲打来的一盆水,把自己的脸和手上的血污洗干净。
&ldo;他怎么样了?&rdo;老妇人贴近她的身边询问。
&ldo;箭头都清理出来了。&rdo;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ldo;伤口也作了包扎。&rdo;
&ldo;他‐‐还活着吗?&rdo;
伊莱娜微微一笑。
&ldo;我还是不明白……&rdo;她母亲疑惑地眨着眼睛,&ldo;他是一直活着的吗?还是……死而复活的呢?&rdo;
提到这个神秘的字眼时,两人心里都颤了一下。因为这个词在她们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ldo;我也不能确定。&rdo;女儿摇摇头,&ldo;可他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吗?&rdo;
&ldo;他醒了吗?&rdo;
&ldo;一直没有。别忘了他伤得很重。他能否完全从死亡那里返回来,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就看主的意思罢。&rdo;最后伊莱娜交叉十指,垂下头不再说话。
年轻的殉道者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神秘的不可知的意志在绝望的轻纱后运行。塞巴斯蒂安躺在那里,身体衬着平整洁净的白布,很长时间纹丝不动,跳跃的烛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远远地看去,这幅景象就像在灵床旁边,为悼念死者而点起一根丧烛一样。
尽管很难注意到,可是他在轻微地呼吸,胸膛一起一伏。尽管谁也看不见,可是这饱受创伤的身体在痊愈。他的意识由混沌中萌生一丝光亮。它慢慢地在他体内复燃,起初很微弱,而后它被一种温柔而有力的灵性的生命扶持着,愈发清晰,愈发活泼。他在遥远的地方听见了人的歌唱。那美妙的天籁唤醒了他的生命。&ldo;起来罢,&rdo;他听到了这样的呼唤。于是他向这个声音伸出双臂。
一双真实的、凉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欣喜的面容,她轮廓优美的侧面被温暖的光照得发亮。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身披天国荣光的天主之母。随着模糊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ldo;伊莱娜……&rdo;
&ldo;塞巴斯蒂安!&rdo;她惊喜地拢紧了头巾,大声呼唤道,&ldo;妈妈,快来,他醒了!&rdo;
两位女子同时半跪在低矮的床边,母亲不住地眨着眼睛,用苍老的声音连连地说:&ldo;基督慈悲!&rdo;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感到了身体的沉重和针刺的疼痛。他低低地呻吟一声。
&ldo;别动,&rdo;伊莱娜轻轻搭着他的手臂说,&ldo;你昏睡了整整一星期。可是一直在呼吸。可是我坚持相信你一定会苏醒的。主既然令你复活,也必定会令你痊愈。&rdo;
塞巴斯蒂安仰躺着,望着空空的天花板。&ldo;我是死而复活的么……&rdo;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端详着,因为虚弱它还在微微地发颤。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留着好几处明显的被刺穿的伤痕,血迹早已凝固成了深褐色。那些箭曾经呼啸着穿透他的身体,可是回想起来仿佛发生在上一次生命,属于另一个人的经历。
&ldo;我记得,&rdo;他轻轻地说,&ldo;我一直在一个昏暗的荒野行走,直到有一个声音来引着我,把我带走。&rdo;
伊莱娜用力地点着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什么了。她伸出双臂,把他的头环入自己的臂弯。&ldo;他让你回到我们身边了,&rdo;她笑着,可声音仿佛是在啜泣,&ldo;天主拣选了你来见证他的慈爱。因为有你,我们再也没有理由悲伤了!&rdo;
他在她的怀中环顾这个屋子。它与他上次来的时候所看到的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一截短短的蜡烛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斗室。这个女子在深夜冒着危险收留被放逐的人们,救治他们的伤痛,安慰他们的心灵时,总是会点上家里仅有的蜡烛来照明,这就是她的信念和象征。这方小小的床榻上又躺过多少病人,目睹了创伤得愈的奇迹呢?
&ldo;伊莱娜……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在做这样的工作吗?&rdo;
&ldo;是的,三年了,我熟悉罗马大大小小的刑场和坟场。&rdo;她低声说,&ldo;把很多人带到家里藏匿,更多的是……埋葬他们。&rdo;
&ldo;我曾经有一个丈夫,&rdo;伊莱娜看了看旁边的母亲,斟酌了一会儿开口说,&ldo;因为他我才皈依了基督教。他告诉我,死者应该在土地里宁静地安歇,等待末日的复活;可是在三年前,他被杀的时候,我连他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我就开始埋葬别人,可是死的人太多了。&rdo;
母亲听着女儿的陈述,看上去很悲痛。可是伊莱娜自己却好像在介绍着别人的往事。她从不回忆过去,也不忧虑未来。她只为今天奔走。
&ldo;近卫队的兄弟……&rdo;塞巴斯蒂安突然用渴切询问的目光盯着她,使她不安地垂下头去,&ldo;他们在哪里?&rdo;
伊莱娜咬紧嘴唇,目光移向别处。&ldo;我们所认识的,一个不留。你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周里死了多少人。长老们都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逼迫。卫队到处搜捕我们的人,郊外的坟场腥臭扑鼻,没有人敢接近。&rdo;
塞巴斯蒂安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有马克西米努斯抓着他的衣角时的神情。整个罗马都疯狂了。罗马的统治者在起劲地为自己掘墓。
某个人突兀地跃入他的脑海。戴克里宪。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手上的箭伤刺痛起来。他想起了他被乱箭穿身之时皇帝扭曲的脸与那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那目光像捆绑他双手的绳索一样紧紧束缚着他,像凌厉的箭矢一样要刺穿他的身体。一想到这,他就无法控制地羞怒交加。假如这个世界果真有什么羁绊着他,他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戴克里宪,戴克里宪,戴克里宪……
&ldo;伊莱娜……&rdo;塞巴斯蒂安突然发问,&ldo;为什么那么多人死去,平静地等待末日的复活,他却单单叫我在现世复活过来呢?&rdo;
&ldo;我不知道。&rdo;她坦诚地回答,&ldo;不过我觉得,也许在现世,他还需要你……完成你未完成的某些事情。&rdo;
&ldo;未完成?&rdo;他疲累地笑笑,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着,&ldo;是的,没有错……&rdo;
罗马快要进入深秋了。临近傍晚的时候,郊外茂密的松树林变成了暗绿色,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一支不起眼的队伍在小道中间行进着。戴克里宪骑着马,身上披着紫红色的细绒斗篷,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的落日。仅仅度过了一个夏天,他就变得明显地憔悴了,每个夜晚都在辗转反侧,有时直到黎明才得小睡一会儿。然而个中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把那个身影从他的记忆里勉强驱走,但只限理智的时候。在恍惚间他又一次次地回到了喧嚣的广场,看着那个年轻人倚着黑色的树干痛楚地扭动身体,身上插着箭,磅礴的火焰好像要从双眼和全身喷涌出来。在那个疯狂的一天,他好像就把整个生命的精力耗尽了。从那开始,他就无法靠血和死亡以外的东西带给他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