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回到家,看见姜叔正在给花盆换土。娅枝家的客厅里点缀着两棵大型盆栽,一棵是发财树,另一棵是散尾葵。两株植物都生长得很久了,向爸爸还在这个家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葱葱茏茏。
发财树是向妈妈选的,她看中的是它的枝匀叶润,每一枝都是规规整整的六片叶,放在家中格外怡人心目。
向爸爸却不爱这&ldo;发财&rdo;的名称,仿佛听见这几个字,便嗅见了枝叶间散发的铜臭味,他也嫌弃那树的样貌,笑它端正得像个圆滑的不倒翁一样。
&ldo;好啦,就你最清高,&rdo;向妈妈也&ldo;咯咯&rdo;地笑出了声:&ldo;人家王伯隅先生有云,&lso;有境界自成高格&rso;,你这听了个俗名字,就目之所及整棵树皆俗,恐怕有失境界呀。&rdo;
被笑话&ldo;自成低格&rdo;的向爸爸却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他自知不会做长袖善舞的政客,又并非多钱善贾的商辈,在家中放棵商家们用来装饰门店的招财之树,总归不合风水。他看上的是旁边修枝剑叶的另一棵,觉得那些密密蓬散的叶扇清雅别致,很有一番意境。
&ldo;这棵也规整,你怎么不说无趣了?&rdo;向妈妈嘟嘟嘴,表示不服气。
向爸爸儒雅一笑,礼貌地请教植物的名称,听到&ldo;散尾竹&rdo;一名时,他轻轻吟道:&rdo;人性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rdo;
&ldo;植物生来都是生灵,名字不过是凡人随心取的罢了,你真是老顽固。&rdo;
两人最终也没有达成共识,于是向爸爸将两盆植物都订了下来,与妻子携手说笑着散步回家。花卉市场的店主们久久地目送着这对年轻夫妇的背影,竟觉得那天的阳光分外和煦,暖融融地渗进这塑料大棚,抚得每一个劳累的人的心都柔了。
两盆植物被双双搬进来的那天,是小娅叶的百天庆,客人们夸孩子健康可爱,又夸两棵植物生长的好,夸完了植物又复夸孩子。向妈妈相信生物有灵,却没料想到植物也生了耳朵,听了人夸赞就得意洋洋,生长得势头极猛,好像要跟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小娅叶争个快慢。
转眼,两个植物都长成了大树,向妈妈又笑向爸爸:&ldo;你那自许高材的竹,空有一颗空心呢,还不是一样经不住奉承。&rdo;
向爸爸宠溺地看着妻子,目光转向她怀中的小娅叶:&ldo;别嫌竹子心浮,就连我这样时时自省的人,听见人家夸赞咱们女儿,还是会忍不住骄傲呢。也不知这小人儿有什么误人的魔力,怪哉。&rdo;
向妈妈见丈夫又犯起书呆子的痴症,笑得前俯后仰,怀中的小家伙像是也听得明白一般,&ldo;咯咯&rdo;地跟着笑。
后来小娅叶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两棵植物仿佛感应得到空气里的怅然,它们依旧向着日光轻摆枝叶,点点滴滴地贮存下能量,到了夜晚,再徐徐吐息,置换霉味和锈味的空气。它们又仿佛渐渐地发现,沉闷是代谢不掉的,于是它们停止了生长,叶子也一片片的泛黄、萎缩、脱落。
向妈妈曾一连几个月未曾浇水,反应过来后,惊讶地发现植物们还活着,它们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牵线吊着一口气,有那么一口气在,就不容易死,却也不大可能茁壮自在地活。
向妈妈望着这两株植物,就像望见了她自己‐‐活成了牵线木偶、被那渺茫的念想操纵着的自己。
后来,家中来了警察姜叔,他一眼便看出这些植物缺乏肥力,原先的土壤早就被庞然虬结的根系压榨殆尽了。向妈妈起初小心地向他请教,没想到姜叔对植物颇有研究,能把养花这样的事讲得通俗明白。
再后来,姜叔带着花铲和肥料来了,他叮嘱向妈妈施肥的技巧,又说要让叶儿长得匀顺,就得时常转一转盆。向妈妈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常年握枪的大手,看它们熟练地抓土、浇水、再压实,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一粒粒地,压实在她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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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叔,妈妈怎么样了?&rdo;
&ldo;做红烧肉呢。&rdo;姜叔放下手中的活,笑着手指厨房。
娅枝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在餐厅小心地张望厨门内的景象,只见妈妈从冰箱取出一小盒佐料,转身放在桌案上,又拿起桌案上一碟食材,再转身向锅台走去,将碟中物倒进锅内的同时,左手指尖在头顶稍一摸索,便打开了抽油烟机。
娅枝看得出神,她至今没有学会像妈妈那样行云流水的烧菜,即便烂熟地背下了菜谱,实际操作时,她都会难以避免地手忙脚乱,狭小厨房空间里的水声、油声和呼呼的抽气声,无一不刺激着她微敏的神经。
看来妈妈已经情绪好转了,姜叔总是有办法是她平静,娅枝想。
饭桌上,谁也没有先提起昨天的事,倒是向妈妈一直在招呼他们吃肉。最后,还是姜叔先打开话题:&ldo;我刚才和你妈妈谈过了。&rdo;
姜叔接下来的话则出乎娅枝的意料:&ldo;结了这个案子,我就正式退休。&rdo;
&ldo;是,那个案子吗?&rdo;娅枝不敢相信。
&ldo;妈妈刚才也想清楚了,&rdo;向妈妈接过话道:&ldo;女儿已经长大了,做母亲的该顾自己的生活。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我活到了你姐姐的案子查明的那一天,也算是没有太对不起她。&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