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买下几件作为镇店之物,应当对半瓯古玩吹响名头,有点益处。”江柏舟合起帖子,清水似的眼波流向她,缓缓道,“不过也在你,你若不愿意便作罢,古玩店赚不赚钱于我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钱。”
江水云却是不能像老板一样潇洒的,虽然郢都的半瓯古玩在她手上可能也就几个月,但该尽心的还是要尽心。
可不知怎地,在和韵茶楼见到的严修,总给她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他那双眼睛总以一种考究的思索的神色刮向她,好似能看透一切一样,令人不适。
她迟疑着问道,“那个严修是什么来头?”
“严修嘛,你不认识也不奇怪,宵小将才,乃破阵军宁将军的左副将,宁将军五年前被皇上调遣到西境后,他便留守在郢都,此人在名器行里颇有点名气,虽是个粗人,但专好搜寻这些玩意。”
江柏舟品着茶,娓娓地道,“这些年来严修走南闯北地搜罗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估摸着在这次大会上真能拿出点真东西。”
江水云微微一愣,宁将军这个称呼实在太久远,忽地被提及,她只觉得严修这人最好不要沾惹,不免心中就生了拒绝之意。
可话还未出口,江柏舟又补充道,“你若想打听那人的消息,或许严修可能是知情之人,他这些年没少在郢都和西境两地跑,西境紧邻着河西,河西有什么异动,他应当能知道一二。”
这理由太充分了,江水云想都未想便决定去听雪楼。
承明庐的夏日,最扰人的是蝉鸣。
学舍外角落处有数棵的大古柏,盛夏里黛色参天蔽日,绿荫萎地,引得金蝉钻进树皮中,吱吱吱叫个不停,几欲盖过书房里太傅朗朗的讲学声。
景鸾辞便是在这样的一个炎炎热天里,第一次注意到窗外细胳膊细腿,如细脚猴般攀在古柏上的阮木蘅。
那时她穿着一身绯色宫装,将袖子和裙衫全束做一团背于后背,一手攀着银灰的树干,一手举着捕网,一点点如顽熊般往最高处挪,一直攀到枝桠处,细瘦的小脚卡在枝干间,危危地摒心静气,猛一下兜住蝉子。
他耳朵里听着太傅讲《书.五子之歌》,催人欲睡地念叨着,“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眼睛和心神却忍不住为窗外树上的人捏了一把汗,一直看着她安然地着地,才收回视线。
尔后一连一个月,几乎每一天他都能见到阮木蘅爬树捉蝉,原以为她调皮贪玩,不经意注意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那是受欺侮。
承明庐里大一些的太监宫女们,总会霸占最讨巧轻松的活计,如给太傅和皇子们端茶送水,翻书扇扇,而最不吃力讨好的却留给更低阶的洒扫宫女们。
阮木蘅便是其中一个。
于是他便经常看到她在皇子们下学后,留到最后拎着有她半腿高的水桶打扫,或者爬到最高架的书架上整理书籍,或是打捞承明庐前抱月湖里的残荷败柳。
见得久了,有一次向晚时分,见她独自一人赤着脚丫子,半跪着来回弯腰拖扫抱厦里的地板,便忍不住道,“你若任劳任怨,受欺负了也不反抗,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你的境况只会越来越惨。”
他当时颇为想当然,却不知道宫女太监之间也有生存法则,总是大的欺小,老的欺少,高阶的对低阶的颐指气使,若有另类的不平的,那便被欺负得更狠,而上头的人是不会管哪个宫女多干了活,少吃了一顿饭的。
阮木蘅其实就是另类的,有鸣过不平的,才被孤立得那么厉害。
可她当时也未说什么,只是被他突然的发声吓了一跳,桶中的水洒了一地。
“若被欺侮时,当下就该强力的反击回去,旁人才会有所忌惮,你明白吗?”景鸾辞见她发呆,更加具体地解释道。
阮木蘅将那抹布浸在流满一地的水中,将水吸干净,地板擦得程亮了,才悠悠地抬头,大眼睛溢出明亮的笑意,吐了吐舌头道,“今日我是故意留下来的。”
景鸾辞不解,“那是为何?”
阮木蘅将打扫的工具放进杂房里,卷下裤脚出来,拉起他道,“你来。”
原来抱月湖边有一只小船,她带着他上了船,划着桨便悄无声息地没入藕花深处。
月光是淡淡的,莲叶在月下暗碧的一片,藕花红翡青白,婷婷袅娜,船底下有脉脉的流水,鼻翼间满是花香。
“这是我的秘密之地,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要帮我守住了。”阮木蘅摘了尚未成熟的莲蓬,一颗颗掰着,朝他灿烂地笑道,“若是累了,觉得委屈的不行,却有一个极美丽的地方在心里储藏着,那些欺负就不算什么了,人最害怕的是心里没有美好的东西。”
景鸾辞尚且稚气的脸紧了紧,老神在在地反驳她道,“我看你是自己没本事了,像乌龟一样缩起来聊慰自己,真没出息。”
“那便没出息吧,我乐意。”阮木蘅嚼着莲子,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猛地吐出一团绿,认真地道,“你若想绾嫔娘娘了,像我这样,找一个地方,好好地想想她,也很有用的。”
自绾嫔被拘在冷宫,还未有人敢当他的面提起,说过的人,像三皇兄景鸾程,被他狠狠地打掉了一颗后槽牙,可她却像谈论天气一样,没有同情没有耻笑也没有小心翼翼,只是真心坦诚地就那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