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苏茂过来做什么,可苏轩从她的未尽之意里明白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是一个孩子讨厌苏茂也就罢了。偏偏所有的孩子都讨厌他,连伊伊都在提到他的时候透着憎恶。可见不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一定是苏茂的不是了。
“我记得,笙儿是和我很亲近的。”
许久没有听到苏槿时接话,他的视线从苏槿笙的小身影上移到苏槿时面上,被她的神色惊到,“笙儿遇到了什么?也是那些人?”
“父亲。”苏槿时垂眸敛了神色,“你曾和笙儿说过,他天资聪颖,假以时日,状元不过是囊中之物的。”
苏轩神色黯了黯,“我丢了官,三代不能入科举。”
所以,他才不想让苏槿笙把时间荒废在面临断崖的前路上。
“他知道的。”她苦笑,“抄家的时候,他的书册被人糟蹋,他那么小,怎么拦也拦不住。有人嘲笑他,便是他读了书也无用,因为他根本就连与旁人比试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听,拼了命要护住您给他写下的注释。后来被人打晕了丢出府。”
这大半年来,家中无人提及当初的惨状,不论是秦婉还是她,都在营造一种会越来越好的景象,让弟弟妹妹们从阴影里走出来。
苏槿瑜的情况要好些,他本就不喜欢读书,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考取功名的机会,离了京,入了乡野,反倒如同游鱼归水,寻到了自己的价值,不会如同在京城里那般闲得慌时不时地整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
除了还是不爱读书之外,他显得格外乖巧懂事,主动承担起家里粗重活计,不知不觉中,自动就担起了一份责任。
苏槿时和秦婉都看得明白,那是他成长的模样。
归家的那一路,他们感觉到了父亲了无生气的情绪,她抱着瑟缩的霜霜,照料着秦婉,苏槿瑜便抱着醒来之后一言不发如呆木头一般的苏槿笙……
“霜霜原本就要活泼些,慢慢的,便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要不见着狗,便与常人无异。阿笙就不一样了。便是心里清楚明白,他也想要回到以前那样,想要你抱着他,教他课业。”
“那他为何?”苏轩问出四个字,想不明白昨日他提出检查幼子课业的时候,为什么会得到那样的待遇。
苏槿时倒是不知昨日之事,只当他说的是那日进城前,苏轩主动要教苏槿笙里受到的抵触,“说到底,还是因着父亲。父亲可还记得,母亲下葬那天,父亲回来过?”
她见着苏轩的神色,便知是不记得的了。
“那天,笙儿以为你歇在家,想让你抱他,教他,不要去喝酒,多看一看他,偷偷地吃了毒菌。鬼门关走一遭,有些想法就不一样了。”
她很高兴看到弟弟好转,“他还爱读书,却不是以考功名为目的了。不能做状元,却能做比状元更厉害的人。”
她扬起脸来,对着朝自己走来的苏槿笙露出温和的笑容。在弟弟走到自己身边时,自然地把人圈在自己保护圈里。
“多少风流名士,不屑于朝堂。笙儿有了足够的能耐,声名在外,自有自己的造化。只是这比考状元的要求更高,要学的东西更多,走的路更难。”
她捏了捏他圆圆的小鼻子,“会很辛苦,怕吗?”
苏槿笙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小手臂圈住了阿姊细长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头。
他不辛苦。只怕“绝望”二字。
在两人身侧的苏轩已经呆滞。
脑中空空如也,只嗡嗡作响。
那天出事,他不由分说被捕入狱,出来时得知不是无罪释放而是被抄家罢官,即日便要被逐出京城,连再见皇帝一面亲自陈情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郁郁不得志,满心抱负无处施展,自己的坚持再不会得到回应,他从酒中寻得了片刻的宁静,便上了瘾,只要一离了那玩意儿,便似世间愁苦和不公都堆积了来,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被一众厌世的情绪占得满满的,偶尔清醒的时间,恨不得了断了干净,可这个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性子竟是懦弱至此,贪恋苟延残喘的卑微。
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被那件事情伤害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儿女。
而他,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连一个眼神一点关怀都不曾给他们,这与那个高高在上,让他为之效忠,却在他最需要对方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帝王的人有什么区别?那个人,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一点关怀,仿佛将他推出来承受这些是理所当然,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难怪他们现在越来越不亲近他,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他都对自己的儿女们做了多残忍的事情?
耳中一声阵响,听到女儿唤他,猛然收回神思,强扯出一点自以为慈爱的笑意来,“嗯?什么?”
苏槿时瞧见他突然颓然起来,心里打鼓,唤了许久也不见他回神,还是苏槿言过来在他耳边重重击了一掌,才见他如翻书一般变换脸色,最后定格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她问他,“爹,咱们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当真是您犯了错吗?”
她更想问,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可是看自己父亲都颓了大半年,还是把最后的一个问题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