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严冬,百花凋零。
窗外雪花片片,纷纷扬扬,夹着忧,和着愁,飘落在窗棂上,缓缓化开、融去。
我仰起头,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雪花在我温热的手心里很快开始融化,化成水珠,从指fèng间溜走,留下一丝丝凉意……
身后传来一阵缓重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依然望着漆黑的夜空幽叹。
&ldo;小时候,我有许多愿望要实现,便整日在母亲耳边念叨。母亲终是不堪受扰,便对我说,只要折下初冬的第一枝梅花,暗暗许愿,来年春天,我的愿望便会达成,而我也果真傻傻地冒着严寒,折下第一枝梅花。&rdo;
福嫂将一件狐裘袍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轻声问道:&ldo;那小主人许下什么样的愿望?&rdo;
&ldo;希望母亲能永远与我在一起……但是,&rdo;我轻吁一口气,苦笑着说道,&ldo;但是……福嫂,我还未出生,你便跟着母亲,想必我的身世,你也是知道一些吧?&rdo;
&ldo;小主人,莫非你已知道……&rdo;福嫂端详着我的脸,倏地住了口。
&ldo;是,我知道了,所以福嫂也不用瞒我了。&rdo;我低垂着头问道,&ldo;但是,我仍想确认一次,我,我当真不是武家的女儿的么?&rdo;
&ldo;这……我只知道,当年大人迎接夫人入府的时候,夫人已有了身孕。&rdo;福嫂顿了顿,才复又说道,&ldo;且那时候,夫人找来大夫,打算要……&rdo;
&ldo;呵……打算要堕胎是么?&rdo;虽然我早已知晓真相,但再听一次,心中仍是阵阵抽痛,我惨然一笑,&ldo;原来,母亲果真不愿有我这个女儿……&rdo;
&ldo;不,小主人,夫人确实有想过不要孩子,但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因为你在她肚子里轻轻地踢了她一脚。&rdo;福嫂的声音有丝抖颤,&ldo;那应该是第一次胎动吧,感觉似乎是你在她肚子大声地说,你要出生!当时大人吩咐我去照料夫人,她身子十分虚弱,哀伤无助的模样教人心疼。但是在那个瞬间,夫人的神情十分满足,她对我说,这真是很奇妙的感觉呢,似乎是怀抱着一个希望,充满着幸福,或许世间所有的母亲有了孩子,都是这样的感觉吧。&rdo;
我心中一暖,但随即想起母亲那双清冷之眸望着我时,眼底那抹爱恨难解的暗影,我的心情依然沉重:&ldo;是,母亲是生下了我,但是,或许她后悔生下了我吧。其实她已经后悔生下我了,她并不爱我,或许她根本就是恨我的!&rdo;
&ldo;那时夫人的身子极其虚弱,稍有不慎,孩子就会不保,就算顺利怀到足月,也可能因为生产造成大量血崩。小主人,夫人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搏你的出生啊!&rdo;福嫂没有理睬我的话,仍是继续缓缓说着,她的声调有些哽咽,&ldo;因为胎儿着床太低,夫人安胎的过程格外辛苦,她几乎寸步不离床榻,每天都呕吐得厉害,却不得不勉强进食。怀胎七个月,别人都是养得白白胖胖,夫人却愈发消瘦,单薄如纸的身子却挺着一个那么大的肚子……&rdo;
我拧眉,心跟着狠狠地一抽,我暗暗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凝神听福嫂说下去。
&ldo;到了临盆生产的时候,夫人疼了十几个时辰,却无论如何都生不下你来,而后便开始大出血……&rdo;福嫂抬手抹去眼角的泪,&ldo;当时的情形太可怕了,夫人流了好多血,数次陷入昏迷,稳婆问是要留大人还是要孩子,因为两个只能留一个。夫人毅然要留下孩子,她说,她死不足惜,但是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看看这个世间……&rdo;
母亲!我感觉到‐股热意涌上眼眶,便猛地将头偎进福嫂的肩颈里,泪潸然而下,&ldo;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母,母亲……她没有对我说过……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rdo;
&ldo;所以千万不要再说什么夫人不爱你、不要你的傻话了。这些年夫人如何对你,我这个老婆子是看在眼里的。夫人在你五岁时夜晚便不陪你睡了,你很害怕,夜夜啼哭难眠,那时我也曾怪过夫人狠心。&rdo;福嫂轻抚着我的发辫,&ldo;但有一晚,我看见夫人待你入睡后走进你的房间,为你掖好被角,坐在榻边看着你许久。后来我才知道,她每个晚上都是如此做的,她总是选择深夜时分静静地在一旁守着你啊……&rdo;
&ldo;我,我以为她并不在乎我……&rdo;我痛苦闭上眼,崩溃地在福嫂怀中放声大哭,&ldo;从小,我便以母亲为天、以她为地,但她总是对我若即若离……我发奋苦读,日夜拼命地学琴、棋、书、画,我怕她不喜欢我,怕她讨厌我,原来,原来……&rdo;
福嫂紧紧搂着我:&ldo;小主人,你是夫人的一切啊!若这世间没有了你,任何东西对她而言就都毫无意义了啊!&rdo;
我是母亲的一切?!若这世间没有了我,任何东西对她而言就都毫无意义了?!
我耳边猛地回荡起库摩那时说过的话:&ldo;明,你若敢死在我面前,我立刻就杀了武媚娘!&rdo;
寒意迅速窜上我的背脊,我立时全身一颤!
我是母亲的一切,但我也是母亲的弱点,是能令她致命的死穴!
母亲乍看去比谁都柔弱,实际却站得比谁都直。
我至今仍不知母亲有怎样的过去,但定是发生令她痛苦到不得不放弃一切,而隐遁于此的可怕事情。
母亲渴望平静,却依然逃不开从前的纠缠。
而我,在此时无疑只能成为她的羁绊。
我起身走到窗前,寒风阵阵,冷入骨髓,却吹不散一室的哀愁。
但见院中的梅花凌寒傲立,凛冽寒风,漫天飞雪,它却依然寒香袭人,姿容不减半分,愈发显得冰雕玉琢、清冷脱俗,既惹人敬佩,也惹人怜惜。
小雪初晴,经霜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