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对镜梳妆,九尺长发,如水流泻,及地而垂。将发缠绕在自己的指上,发黑指白分外刺目,却又奇异地平和,如藤绕树上,不离不弃。
身后细声的步伐倾身走近,我没有回首,发梳不停。
他近身来,轻轻抽走我手中的木梳,细致地为我梳理,由头顶顺滑而下,动作温柔得像极爱抚,指尖轻转,将一缕青丝绕了几个弯,挽成高髻。
老人们常说,倘若一个男子肯为一个女子温柔梳发,那么便意寓着他肯为她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只是,一夜缠绵,付诸一梦,淡然醉去。
我回身环住他的腰,埋首于他胸前,举止亲密,语调却是冷然:&ldo;你走吧,离开这里,我不希望你再做什么,也不需要你再做什么。&rdo;
我低头等着阿真的怨怼,但他许久都未回答,只听得一声长叹,如同弦音,只一瞬的音色明亮,飘忽着又漫逸滑落低谷。
我仰首望他,他的眸光深邃,无半点阴霾,却有着我所看不透的凄迷。他平静地说道:&ldo;媚娘,若有来世,我希望娶你为妻,只我一人的妻……&rdo;
我怔然,心中竟是迷乱,是悔与倦,是盼望与不舍。无论如何纵情声色,却都摆脱不了心底的一系之牵。但我早已在未曾老去的华年里,将自己处以了极刑。一朵花奔涌在心间,绽开,凝固。
泪,悄然而下,落在他灰袍长袖上,晕开一个个暗青的圈。
我与他,是大漠中相互探看的旅人,到底都是寂寞的人。相爱得再深,若心已游离,那亦是一种纯粹的枉然。
我任他引袖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痕,而后轻推开他,步出小楼。
我轻推开门,被侵面的霜寒之气引得浑身一颤。
一个素衣男子,背对着我立与院中,衣冠胜雪,虽唯见背影,却是临风优雅,从容地遗世而独立。
不用照面,我已知他是谁。
许是听到了声响,他蓦然回过身来:&ldo;臣狄仁杰,参见皇后娘娘。&rdo;
我记得他的笑容,风轻云淡,又若有所思:&ldo;你为何在此?&rdo;
&ldo;昨夜娘娘在夜市走失,陛下焦急万分,命臣等彻夜寻找。&rdo;狄仁杰笑得依然穆如清风,&ldo;臣等兵分多路,臣恰巧遣派于此,有幸寻得娘娘。&rdo;
&ldo;有幸?&rdo;我沉了心思,冷静地问道,&ldo;为何只有你一人,其余人呢?&rdo;
&ldo;臣不想他们惊扰娘娘,故命他们在巷外等候。&rdo;狄仁杰似察觉不到我的敌意,仍是气定神闲,&ldo;除了臣,不会再有人敢踏入此院,娘娘大可放心。&rdo;
我逼近一步:&ldo;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rdo;
&ldo;娘娘不会。&rdo;狄仁杰眼珠一转,笑得狡猾。
&ldo;既是来迎我,为何还不备好车驾?莫非是想要我徒步回宫?&rdo;我见他意态从容,便也起了玩笑之心。
&ldo;是,臣立即便去准备。&rdo;狄仁杰从善如流地答道,回身快步便走。
我不及细想,身后木梯便传来吱呀之声。
我回首望去,立于梯上的阿真,眸中仍是缱绻温柔,他修长的身影寂寥地投在地上,竟显出苍凉的意味。
一时相对无言。
保重……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曾经的花事已了。我深知,他,只是一个永远住在我对岸的男人,永远不可能到达。
出得巷去,早有备好的车马候着,侍卫宫人皆恭敬地跪伏于地:&ldo;参见皇后娘娘。&rdo;
我缓步走着,到狄仁杰身前略停了下,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得到的音量问道:&ldo;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rdo;
&ldo;此乃臣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恕不能告之,还望娘娘恕罪。&rdo;狄仁杰笑眯眯地道。
&ldo;那玉佩是你……罢了……&rdo;我开口想问,下一瞬便知从他口中绝问不出什么,便懒懒地转了目光,扶了宫人的手,踏上马车。
侧头回眸,却见狄仁杰痴痴望着我,面上笑意尽敛,眼底闪过一抹若有所失的惆怅。
我倏然明白,狄仁杰心中所望所想之人,必不是我,但我已不想再去追问,有些记忆,说来亦是听众廖廖,珍重到不能与他人分享,唯有永世沉于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