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天气出奇地寒冷,我终是按奈不住,再去梅苑。
轻扣朱门三声,我便安然入内。
庭苑中,古木青砖皆覆大雪,一泓碧池浮冰泠泠。
我撑着油纸伞,惟恐惊扰,缓步轻移。
一丛白梅,花开似雪,玉洁冰清,典雅韵致,风致绰约。
她倚在软玉轩床上,一袭月白轻绡纱衣,望见我,亦只是平静地颔首,流泻而下的青丝与泼墨的眼眸一般颜色,刹那间直透人心底。
我不由看得痴了,气息微窒,连惊叹声亦不能发出,踉跄着迈出几步,伞却跌落于地。
她似未看见我的失态,只轻轻问道:&ldo;公子今日复来,莫非是我当日之言应验了?&rdo;
我掩饰窘态,弯身拾起伞,回神似地说道:&ldo;是,姑娘之言全中!果有贵人相助!&rdo;
&ldo;那贵人可是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rdo;她抬手轻拢鬓边的乱发。
&ldo;你,你怎知?!&rdo;虽有前次的相会,如今听她如此一说,我仍是颇为震惊。
她眸中莹莹薄光,是洞悉一切的睿智:&ldo;阎立本不仅还你清白,且发现你是一个德才兼备的难得之才,他以元老之尊竟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八品小官当面致歉,并赞誉道,&lso;仲尼云:观过知仁矣。足下可谓谓之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rso;,并举荐你为并州都督府法曹。他爱才之心,举贤之意,颇有贞观遗风。而你年少轻狂,锋芒太露,却是因祸得福。&rdo;
我惊骇得没了言语,半晌才徐徐说道:&ldo;姑娘身在山野,为何会对朝中之事如此熟悉?&rdo;
她笑而不答,唇角流出一丝狡黠之态。
我知问不出结果,目光一转,望见案上的笔墨纸砚:&ldo;姑娘莫非也好文墨?&rdo;
&ldo;聊以自娱而已。&rdo;她轻描淡写道,&ldo;听闻公子书画自是一绝,今日可否让我一饱眼福?&rdo;
&ldo;那在下便献丑了。&rdo;我亦未做推辞,铺纸,研墨,提笔,墨色少染,挥毫纸上:飞雪漫漫,一川荒糙,满园英落,池边树石,枯树生花。
&ldo;好笔法。&rdo;她饶有兴致地望着,赞道,&ldo;轻点微勾,梅花的风致立现,生机盎然自不可言说。&rdo;
我得此赞誉,心中自然欢喜,一时飘然:&ldo;姑娘过誉了。此画尚未完成,不如由姑娘来结尾。&rdo;
&ldo;既如此,我便不知量力前来添足吧。&rdo;她微笑颔首,手腕微动,逸笔糙糙,信手而出。
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水竭笔涩,轻描淡抹,微墨枯笔,气韵却不止。疏影横斜,白梅数丛,迎风而笑,仿若水墨淋漓,墨吐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边。傲梅在空中舒展,云雾缭绕,莹然白雪,花上凄然似有泪。图中的题款,连绵飞动的狂糙,一气呵成,下笔豪放,不可遏制的情怀,气息一脉相通,跌宕曲折……书画落成,却似小儿手酸,嘻笑间,浓茶洒翻满纸,我先前所画的数枝梅花随即黯然失色。
再多的惊叹亦抵不过我内心的震撼,我突然对所学所知没有了信心,仿佛被噬尽了鲜血,我的坚定与自信,被她展露的技法消磨得了无痕迹,她对书画的造诣显然远在我之上,我所有一切,在她面前似只是一本正经的儿戏,羞愧与茫然瞬时错乱地在我心头滋长。
&ldo;绝世才华必是多年寒暑磨砺而成,观高山流水一样的画,是缘。所谓书画,也就是一个人种种修养到一定程度,非要诉诸笔端不可留下来的墨迹。&rdo;她似未觉我的慌乱,只凝目于砚,神色宁静,&ldo;字画关乎技法,却更关乎性情。技法再好,气韵不好,终是流俗。
我平气静虑,稳住心绪,收拾起失意彷徨,重新振作了精神,从哪里跌下便从哪里站起。知耻近乎勇,技不如人,亦要坦然,我要借这个时机,看个分明:&ldo;姑娘对书法造诣远在我之上,若姑娘不嫌狄某粗鄙,可否指点一二?&rdo;
她凝视着我,眸中微有精芒浮现,复杂神色,似欣慰,亦似了然:&ldo;指点二字万不敢当,日后公子若是闲暇,请来小苑坐坐,我亦想向公子讨教。&rdo;
若旁人说出如此话语,我只当矫情,但此话由她口中说出,却是这般诚挚,令人难以拒绝。
我情难自禁地颔首。
一丝欣然妍丽的笑意从她的唇角掠过,轻轻地拂上我心间。
云淡风清的如水君子之交,便由此开始。
我自幼喜好舞文弄墨,以览万卷书为乐,涉猎甚广,亦有所得,数年未有知己,与她却是一拍即合。
我执意唤她先生,她婉拒不得,亦只得作罢。
我知她爱书,每次都会带一些诗书给她。未曾相邀,却有淡淡默契。
美丽而孱弱的女子,不胜风寒,裹着厚厚的狐裘,那苍白如雪的病容,却更添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