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木吩咐准备茶,等那人到了跟前礼毕,王木木说:“请坐,萧先生。”
那个要求对话的叫萧金刚的万夫长拱手道:“王大人客气了,败兵之将,没有坐位,也不敢用茶……”
王木木打断了他,说:“我感觉得出你有不少话想说,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话,你是一个人不错,但却代表着一个有相当的地位和影响力的一个小众。我知道要让你心服口服,也非一时之功。既然如此,海明威还在忙,我们就慢慢的聊吧。我王木木这个人心直口快,我直言了,足下与萧观音什么关系?”
刚落座的萧金刚忽的又站了起来:“王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王木木笑着说:“哈哈,看样子是有点关系的了,我没猜错。其实,这很明显,你们契丹人在建立政权前没有文字。神册五年(920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仿照汉字创造了契丹国字,称契丹大字,后又有了契丹小字。有了文字后,契丹人才开始有了姓和名。但姓只有两个:‘耶律’和‘萧’,其中‘耶律’为皇室姓氏,‘萧’为后族姓氏。辽朝侫佛,与佛教相关的名字非常普遍,萧观音就是一例。你叫萧金刚,你与萧观音有关再正常不过了;如今,萧观音的冤案至今未平,而你仍居万夫长,所以,你在萧家地位低不了、你在大辽的地位也低不了;再说萧观音为女中才子,本人知道她的《伏虎林应制》诗、《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诗、《回心院》均是用唐代著名小楷《灵飞经》字体书成,《灵飞经》是唐钟绍京的作品,笔势圆劲,字体精妙,整篇字、参差错落,疏密有致、变化自然、顾盼照应、浑然一体,虽为楷的流畅与飘逸之气韵,变化多端,妙趣横生。本人无缘一窥萧观音的真迹,但想来女中才子必能悟得钟绍京心得。刚才见萧兄表格上的字,秀媚舒展、沉着遵正、风姿不凡、超凡脱俗,既得《灵飞经》之形,更具《灵飞经》之神,那么,你能让我不怀疑你至少应是萧观音的师弟学弟族弟了吧。当然,萧观音冤死在5年前,如果现在还在的话,应该有40岁了,你表格上填30岁,所以,你只能是萧观音的什么什么弟了,我说的阿对?”
萧金刚再次站了起来,这次是正儿八经的行参拜大礼,礼毕,躬身拱手道:“王大人大才,小人确是萧观音的堂弟。小人在这里不计后果的坦言身份,还因为王大人言语中一直表达着堂姐是冤枉的,这,很难得。一方面外人均以为‘十香词’为『淫』诗,萧观音罪有应得;另一方面,你们宋人肯定是希望聪惠明智的皇后换个『迷』糊草包的皇后的。”
王木木叹了口气道:“唉,其实《回心院》词意并茂,宋人不及也,萧观音大才了。但她毕竟只是一出众的文学青年,而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在辽代文学史上,除了萧观音,还有耶律常哥、秦晋国妃萧氏等女『性』作家。以她们为代表的契丹上层『妇』女作家群的出现,是辉耀辽代文坛的一道风景线,反映了北方游牧民族契丹对中原农耕民族汉文化的吸收与融会;而萧观音等冤案的发生,也表明两种文化冲突的客观存在。因为单就中原儒教文化的观点,或契丹游牧社会的观点,萧观音的冤案都不会发生。从中原人角度看,伶官竟能进宫帐,叛家之婢使得近左右,此祸之所以由生也,这在中原王朝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从契丹游牧社会的角度言,没有萧观音对中原文化的推崇,哪来什么‘『淫』晦’、‘藏字诗’、‘假借’之说。惟有契丹接受中原文化以后,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才会发生。”
萧金刚没想到王木木对此事的看法如此坦然、超脱、客观、深刻,王木木的身形顿时在他眼中高大了许多。现在的萧金刚对王木木已经没有半点对立的意味了,接下来的问话本是发难的素材,现在快变成学术交流了。
萧金刚再次起立,行着大礼道:“王大人,本人衷心感谢王大人对堂姐萧观音的清白的坚信,请王大人受小人一拜。”
萧金刚拜完,整了整衣冠,拱手道:“王大人,本人本是战俘,本人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现在秀山岛的日子里,即使我是和大家一样的待遇,我的伙食真不比在老家差。今日王大人又要遣人去接这些人的家眷,我真不明白,王大人,你有这么多的精力、金钱,干吗不收留宋人,难道你不知道非同族人必不同心吗?你也不担心宋室中人拿这个事开你刀吗?给你上纲上线,说你反国家、反民族、反祖宗吗?”
王木木又叹了口气道:“唉,萧大人啊,其实你问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大问题。一个关于‘民族’和‘民族主义’的问题。现在大家都认为,辽国是契丹族的,宋国是汉族的,西夏是党项族的,等等。但是,请问一句,谁能讲得清什么叫民族吗?如果一男一女两正宗的契丹小孩,从小养在宋国,于是这两个小孩识汉字、说汉话、风俗礼仪与汉人无异,只知宋的东西,不知契丹的南北。那么,这两人大了后,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从血统种族言,这两人无疑是契丹人;但这两人走在契丹的大街上,与人交流、相处,均格格不入;而这两人生活在宋国的社会里,能消融得无法分辩,所以,从文化、宗教、地域、语言、风貌、生活方式来界定,这两人无疑是宋人,也能理解成为汉人,至少是已经被汉化了的人。
当然,我这例子举的是契丹人,我们契丹人和汉人相貌相差毕竟还是不大的。但如果例中人不是契丹人,而是大洋彼岸来的黄头发、蓝眼珠、白皮肤、高鼻梁的白种人。那么,你要是说他是什么他们那里的什么雅利安人,那是酒瓶装了醋,外形没问题,内容全错了,语言、习惯、风俗都不一样,他们那里的人没人会认他。但要是说他是汉人,同样是酒瓶装了醋,内容没问题,外形全错了,这种情况,我也不会点头。所以,这个例子告诉了我们,就是“民族”的概念很含混,定义很多。古今中外,都是个麻烦。
比如,说“中国人”,这是种族概念还是文化概念?“中华民族”是什么意思?“民族”是以种族为主来界定,还是以文化、宗教、地域、语言、风貌、生活方式来界定?如以种族分,那前面的契丹人和雅利安人都不能算是;而如果以文化、宗教、地域、语言、风貌、生活方式来分,则契丹人和雅利安人都应该算是。那么,到底是还是不是?说实在的,没有标准答案。当然,如果这案例中的人是天才、奇人、富翁等等的,那么,受主就不会再拘泥于血统或语言了,都想要了,民族的概念也会倾斜,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王木木继续:“过去曾有人跟我争辩,很纳粹的认为,既然讲‘种’了,那么当然应该‘纯’了,不纯的不算。就象纯种马一样,它的繁衍过程中血亲族谱会被严格记录,因此纯种马意义是谱系可查的马。同样,对于纯种藏獒、纯种萨摩耶犬、纯种泰迪犬、纯种哈士奇犬等,都有类似情况,所以,纯的,是一族的,不纯的,不是一族的,大家都这样认为。我当时就反问:喂,你是在讲人,还是在畜生。本人认为,在人的社会里,只谈‘种’,不谈文化,没有忠、孝、仁、义、礼、义、廉、耻,那他就把自己降格为畜生了。”
王木木继续:“其实,‘民族’的概念含混,‘民族主义’的概念更含混。民族主义与种族主义、国家主义、爱国主义是不是一回事?它们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其实,不少国家本来只有天下意识,没有民族——国家意识。到了后来,才形成民族——国家意识,但什么是民族,什么是国家,也含混不清。所以曾有一姓梁的人说得好,说要划清三大界限,即国家与天下的界限,国家与朝廷的界限,国家与国民的界限。他还说有些国家所以会“积弱”,就是爱国观念不对,以为爱国是爱朝廷,忠君即爱国,不知爱国主要是指爱国民。”
王木木继续:“本人比较扑素,本人认为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只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分、只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分、只有忽悠者和被忽悠者之分、只有营销者和被营销者之分。有时,有人会唱《国际歌》,提倡国际主义,宣传“工人无祖国”,强调横线的阶级关系;有时,有人会提倡民族主义,宣传“祖国至上”,强调的是纵线的血缘关系。意识形态千变万化,很让人跟不上。记得有个叫斯诺的人,问过一个伟人,说:我记得你说过,‘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问题。’那伟人回答:‘就是啊。什么叫民族啊,包括两部分人。一部分是上层、剥削阶级、少数,这一部分人可以讲话,组织『政府』,但是不能打仗、耕田、在工厂做工。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没有这些人就不能组成民族’。所以,你要强调民族,就得承认少数人剥削多数人,不能一时横线,一时纵线,横竖横了。
其实,强调了阶级,就会有阶级斗争;强调了民族,就会有民族战争。如果,经济大大的发展了,很多东西都很可能不值得争了。经济的发展,是“世界一体化”的自然走向。其他办法,如政治压力、战争、意识形态,都不大能成功。从罗马帝国、奥图曼帝国到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苏修的社会帝国主义统统都失败了。人们盼望世界和平和世界大同为时已久,有人写了《永久和平论》,有人写了《大同书》。但这“和平”、“太平”都不是军事、政治、文化、意识形态所能办到,不是什么“国际联盟”、“联合国”、“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等等所能办到。曾有一个可悲的现象,有人发表《宣言》,呼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喊口号,唱国际歌,结果全世界无产者间还是什么什么战争、什么什么战争。而让《宣言》作者失望的西欧资产者却联合了起来。这是否在说明:意识形态靠不住,意识形态消解不了民族主义。要联合,还是得靠经济这一‘上帝之手’?”
萧金刚没想到王木木能把问题剔骨挑筋剖析得这么精要,于是不顾不管的追问道:“那么,王大人认为,大宋与大辽能不能永远和平共处下去?”
王木木说:“也能,也不能。此话怎讲?说不能,因为大宋和辽人、西夏人的战争,从本质上不可能停止。历史上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战争由来已久,首先是社会制度的不同,农耕民族代表的是日臻成熟完善的封建社会制度,游牧民族代表的仍是原始的奴隶社会。其二,不同的社会制度折『射』出了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在生产力和生产生活资料占有率上巨大的反差——从历史上有关农耕民族和周边游牧民族边境商贸物资交易往来即可看出,长久以来以汉文化为代表的农耕民族对外输出的都是茶叶,盐,丝绸,瓷器等为代表的绝对生活必需品和先进的生产生活技术和在当时无与伦比的思想文化,反之大量由外输入的仅仅是所谓的奇珍异宝,奇石异木等奢侈品。用浅显通俗的语言来讲,以汉文化为代表的强大农耕民族从来无意卷入到如此这般既耗费人力物力心力,又无实质战争利益,败之惨烈,胜之无成就感的战事中来。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管取得怎样的胜利,可以说和平就是汉民族的全部诉求和最大回报。只是对于全世界那些因资源匮乏生产力落后的游牧民族来说,发起战争和狼『性』的掠夺已是其生存发展壮大背水一战的不二选择。当然,也有可能,如果经济大大发展,游牧民族已能丰衣足食,农耕民族也不在乎这点索取,抠点出来养活他们吧,那么,双方就可能和平共处了。如果这种平衡一直不打破,那么,和平共处就会一直维持下去;如果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和平共处了。”
……
王木木与萧金刚对话时,在萧金刚身后又陆续站过来了十多个人,从气度看,都有万夫长或千夫长的范。他们的心理应该和萧金刚差不多,想家里人,想回去;但又有点留恋这个地方和喜欢这里的新生活、新气象、新思想。
常言道:无事生非。人太闲了,有力没处使,就会出妖娥儿。现在这些辽人,体力在白天能有事消耗它们,脑力在晚上也得释放它们。王木木觉得不能让他们的脑子太空,这样会胡思『乱』想,在他们的脑子里撒点种子吧。
于是王木木就说了:“各位,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们之间应该算是陌生人,彼此不了解。今后若想成为一家人,那必须力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那力往不往一处使看得出,那心往不往一处想则难捉『摸』。我这里有几个小问题,想跟大家沟通一下,可好?”
萧金刚心想,这人反守为攻了,不过,你来我往很正常,哪能我们一竿子到底啊,就说:“王大人,请赐教。”
王木木说:“第一个问题,假如,你不小心丢掉100文钱,只知道它好像丢在某个你走过的地方,你会花200文钱的车费去把那100文找回来吗?”
耶律牛白了王木木一眼,脱口而出:“谁会啊?除非是傻蛋,嘿!一个超级愚蠢的问题!”
王木木说:“可是,相似的事情却在人生中不断发生。人做错了一件事,明知自己有问题,却不认错,反而花加倍的时间来找藉口,让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大打折扣。被人骂了一句话,却花了无数时间难过,道理相同。为一件事情发火,不惜损人不利已,不惜血本,不惜时间,只为报复,不也一样无聊?失去一个人的感情,明知一切已无法挽回,却还是那么伤心,而且一伤心就是好几年,还要借酒浇愁,形销骨立。其实这样一点用也没有,只是损失更多。想过没有?做人,干吗如此的为难自己?!”
耶律牛傻眼了,说不出话来:“这——?”
王木木继续:“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完全没有打过仗的人,可以当很好的指挥官吗?”
耶律蛋想比下耶律牛,觉得机会来了,就马上说:“当然不可能,外行不可能领导内行。”
王木木继续:“可是,有许多人,对某个行业、某个东西、某个位置、某个人完全不了解,只感觉到那个行业好、只知道那个东西好、只以为那个位置高、只爱慕那个女人娇,就马上行动起来了。我看见过一个很讨厌的猥琐男,整天想着大学里的校花;我看见过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整天梦想别墅豪宅。想捡馅饼,想守株待兔,想赌想搏,当然,这样的人,上天是不会眷恋他的,但他却不反省自己是否能力不足,只抱怨时不我与。所以,我们每个人有没有经常想想。我做人,量力而行了吗?”
王木木继续:“第三个问题,如果你家附近有一家餐厅,东西又贵又难吃,桌上还爬着蟑螂,你会因为它很近,很方便,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光临吗?”
耶律牛是个直心眼的人,不假思索回答了:“这是什么烂问题,谁那么笨,花钱买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