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当积极分子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空闲时间一直在&ot;为人民挖井&ot;,打井是他来陕北的初衷,他认为有必要这样做,这是他今生的使命别人都觉得他异想天开,没人帮他,老乡说后顺沟的土是黄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见不到水陕北有的地方修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黄龙、宜君、延川的人都这么干,但问题是后顺沟除了汛期沟里发水,常年几乎不见水,地干得冒烟,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为所动,每天挖井不止,一边挖还一边唱:
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意志能胜天
村人都认为老二为井魔怔了,知青们则认为,挖井是老二个人的理想,别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ot;老三篇&ot;,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ot;老二挖井&ot;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ot;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ot;
发财爹说,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个往平里整,一个往地底下整,不一样啊
红宇宙说,性质是一样的明天你们支部写份材料给我报上来
发财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说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说&ot;挖井&ot;,给自己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还愚公,念绐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ot;御马&ot;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共产党员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党员身份跟黄三圈‐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兔子也不做窝的地方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ot;备战备荒为人民&ot;,要&ot;深挖洞,广积粮&ot;,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最后走了两个,‐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ot;盗御马&ot;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ot;髯面&ot;&ot;髯面&ot;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听老三要吃蒜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儿,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吗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设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黑子也不在窝里……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一阵响动,黑子叫唤了两声,我懒得起来看,翻身又睡了
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从外头飘进‐股腥气
推门出去看,三个男生在收拾狗,剥了皮的狗高高挂在树权上,吊得老长,甚不好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ot;追风赶月&ot;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诉说&ot;盗御马&ot;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ot;骚&ot;,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急眼快,绳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看两个站在死狗下头厚颜无耻地互相吹捧,我有种窦尔敦《盗御马》和《时迁偷鸡》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儿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
老三对没能参与其中大为不满,&ot;革军&ot;的后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怎能退缩?老二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畜生就是畜生
饥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时此刻我不能指责我的同伴们,大家千里万里地来了已是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家需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我对老二说,这不是一只鸡,两把蒜,有点儿过了,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