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一点,是眼眶四周乌青的一圈,对比着皮肤略有病态的苍白,显得犹为强烈。一双眼垂着,眼皮要掀不掀,似是几宿没合过眼,又像是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只留出足够的视域,刚好容纳面前的玉器。
看着应该挺年轻的,何必想不开打扮成这样呢?
小刘盯着他,自顾自地思绪百转,感到古怪的同时,却愈发觉得这人不简单。这急转弯一般的想法产生于看到这位客人侧脸的那一刻,突如其来,至于为什么,追根究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归结于昨晚熬夜打游戏过头,以至于现在思想恍惚精神劈叉。
“年轻人!我这地方,可不给抽烟的!”身着灰马褂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把手里托着的小锦盒搁在红木桌上,腾出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提示牌,指完便转头,笑着朝伙计提醒,“小刘,来了顾客,不给上茶?”
小刘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敲醒,抬头一看就更慌了,他最不敢当的,就是自家老板——谢景春的笑意。饶是隔了不远的距离,那笑得带起眼角层层皱纹的眼睛,都能生动地阐释何为“笑面虎”。于是心中会意,脚底抹油,后堂摆弄茶水去了。
谢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橱窗里那尊玉观音,眼光突地一亮,很快又恢复寻常。他走近两步,问:“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冯。”
开了口,冯先生的嗓音听来却不像他的体态那样年轻,一听就是在香烟堆里经年累月地泡过,既沉且涩,沙哑得紧。他如此回答着,脖子却分毫未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谢老板,完全没有要继续对话的意思。
躯体虽静止,他的眼神却并非凝固,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扣锁在那一尊玉观音上,微妙地流动着。
从业数十年,谢老板最熟悉的便是鉴赏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心无旁骛,仿佛时间空间并不存在,唯有眼前所系是宇宙万物的核心。这双眼如同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不知何时泛动风纹,也不清楚底下是否潜藏着暗礁。
不简单。
谢老板如此想到,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位奇装异服的鉴赏家是何方神圣,就看见这位冯先生似乎是皱了皱眉,可也只是“似乎”,因为那动作几乎是微不可查,下一秒又恢复平常,教人以为是一种错觉。但来自鉴赏家的神情变化,不管多么细微,都是不容忽视的。
谢老板在一瞬间屏了息,想要找话头重新聊起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个儿还没把自我介绍续上。
“我姓谢,是这儿的老板。”谢老板尽量放缓语调,让语气不那么尴尬,他摸起挂在胸前的金边眼镜戴上,随着这位冯先生一道看那玉观音,“冯先生一直盯着这尊观音像,是否有什么不妥?”
冯先生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四周轻轻悄悄,安静极了,仿佛在等一枚落针。
他又忽地接道:“没有。品相上佳,难得好货。”
这玉观音通体洁白无瑕,玉质温润,可见选料上佳。观音眉目娴静柔和,姿态典雅端庄,能知雕工精绝。
无论明眼人还是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好货。但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窥见门道。
谢老板自忖是个摸到了“门道”的人,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看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在鉴赏一事上,虽不好说炉火纯青,自以为也算得上登堂入室,有些鉴赏界的专家,甚至还比不得他这个行家。
方才话里那句“不妥”,虽也含有一瞬间的动摇,但真要计较起来,自我怀疑的成分实在不多。说白了,那是一句伪的不能再伪的谦逊话儿。
什么皱眉?不存在的,全当自个儿老眼昏花,不慎看岔。
想明白这些,心下也就松快了。
再者,这位先生慧眼如炬,直夸观音是好货。拐个弯想,就是在夸明眼识货的人。就好比夸一幅字好,其实是在夸写字的人。
谢老板乐得听这样的夸赞话,且十分受用,于是他换了副笑意,流露出真实的欣喜来:“哈哈,冯先生好眼光!我老谢开张几十年,吃这口饭长大的,还能走眼不成!”
冯先生听了,既没有应和,也没有跟着谢老板一起笑。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氛围,他的反应仍一如既往的格格不入——
他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一次,是以足够让人看清的速度。
“料子是不错。”接着,冯先生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好看,不过套了个审美吊诡的青镯子,将美感破坏殆尽。
这只手停留在橱柜前,轻轻叩了叩挡在玉观音前的玻璃,里头标着年份的小标牌晃了晃,“只可惜年头掺了水份——”
话音歇了半刻,末了,是轻飘飘一句作结:“老板,赚钱莫要贪呐。”
这话说完,收回的手勾起之前放下的一侧口罩,又插回兜中。冯先生把脸重新埋进明黄色的口罩里,也不看店里人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走得干净利落,连那点徒留的烟味都在空气里消散得一干二净,就像不久之前的大雨,汹汹来去。
冯先生走时似乎带了声轻笑,让人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一丝嘲讽的意味。
另一台摄像机缓缓下降,又在某一个瞬间岿然不动,它捕捉到这抹毫不留恋的背影,正慢慢地走远。
彼时,身上古怪的纹样不再清晰,消弭于不断拉长的距离。他是不规则的色块,拉扯、碰撞,仿若吸走了这巷间所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