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掌教连连附和,拓拔烈点头答允。几个中官捧了新鲜的甜瓜进来,永平指挥他们分发给院子里的师生。
拓拔烈鲜少在生人面前使用左手,我忙奉茶提议道:“皇上,这里暑气重,到书房歇歇,让人先备下笔墨吧。”
拓拔烈颔首,永平忙着打点起来。皇帝移驾束高阁,杨桢季夜伴驾左右,他们谈论天下大事,我见机请辞去给白石先生上一柱香。他示意永平跟着,回廊花影下,我询问他:“皇上这些日子,可好?”
永平低头跟在我身后,“皇上的心思难猜,喜怒都不在脸上,每日处理公务、召见大臣,旁人看着与平常无异,只有我们这些近身的奴才知道……皇上心里难受。”他抬头觑我,瘪着嘴颇有些埋怨的样子,“皇上的身子最忌伤心劳神,这阵子担心夫人,夜里总是睡不踏实,饭量也减下不少,每天都靠百里先生拿汤药补品吊着精神……夫人回来就好了,这些日子宫里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奴才直到今天才见皇上有个笑脸呢。”
我叹息不语,在后屋找到夏生,夫妻俩久别重逢,正拉着手说话。永平轻咳一声打断他们,“夫人想去祭拜先人,请夏公子带个路。”
夫妻两人将我们带到束高阁后门的一座僻静小院,院子里有一丛萱草,数叶芭蕉,几竿修竹。夏生拿钥匙开门,拂去案上薄尘,重新点起长明灯。“学堂里师生多,这里不让闲人进来,平时都是我和内人打扫的,这些日子家里没人,都没顾上收拾。”
小屋里供奉了白石先生,叶老夫人和阿代嬷嬷三人的牌位,我帮忙整理,一一拈香祭拜,念惜往事,落下几滴眼泪。
外头天色不早,晚风有气无力。永平来催,回束高阁时,见季夜和掌教先生兴高采烈地捧着拓拔烈的御笔出来,一幅上题写“白石书院”,一幅上题写“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十四字,字字遒润。
书房窗台下,垂着几绺青藤,屋子里拓拔烈在问话:“杨学士,依你之见,何谓‘死而不朽’?”
杨桢思索片刻,答道:“弘农杨氏出于姬姓王族,周时封扬侯,晋时有羊舌大夫,汉时有三公,南朝时有三杨,在臣看来,杨氏子孙相继,烟火不绝,便可称死而不朽了吧。”
“这只是世代享有禄位,并非不朽……白石先生没有子嗣,身虽殁,言论却能流传后世,在朕看来,这才叫‘死而不朽’。”
“是,陛下今日在白石书院垂诫,不如刻石树碑,也好传之后世。”
“不必了。石头之坚硬,莫若长城,可是让孟姜女哭一哭就塌了。朕是胡人,朕的军队就打关外来,那些石头,别说挡不住胡人的铁骑,就连女人的眼泪也抵挡不住,刻石树碑并不能使朕今日之言不朽?”我透过窗牖,看见拓拔烈正背对着杨桢,抚摸墙上的地图,白石先生在地图上留下的横七竖八的朱砂国界,最后每一条都变成了战场。“先生在时,一直就主张先西进,再南下,可惜刘圭始终没有采纳先生的建议,最后落得个身死国亡……杨学士,你可曾去过西川?”
“臣未曾去过。”
“朕倒是去过蜀地多次。汉中往西有个灌县,县里有座二王庙,朕每次入川都会去那里看看。那座庙很有意思,百姓们的信仰总是不脱世俗气息,凡人也能被当作神佛供养,那庙里的香火甚至是比方圆之内的观音庙还盛。如果功德能被后人铭记,也可算死而不朽了吧。”
“陛下所言甚是,这二王?”杨桢道,“蜀中名声最盛的,当数武圣关公,武侯孔明了吧,此二人忠义之士,为人臣之表率,当得起百姓们如此供养。”
拓拔烈转过身,摇头轻笑,“武圣、武侯?朕说过,要社稷长久,必然要靠文治,朕以武功开国……实属无奈。二王庙里并非供奉武圣、武侯,而是李冰父子。杨学士,可知李冰父子?”
“臣略知一二,李冰在秦昭王时任蜀郡太守。”
拓拔烈点点头,“李冰父子二人一直在岷江出山口处兴修水利,这条水利名为都江堰,正是因为这条水利,西川才能成为今日的天府之国,也才会有武圣、武侯的雄才大略。李冰父子身前一直站在岷江岸边指挥工程,死后被百姓们塑成石像,立在岷江水中测量水位,岸边建了二王庙,此二人可死而不朽,永受配享!”拓拔烈的语气渐而严厉,“杨桢,你有才,又屡次立功,可为什么朕始终不愿意提拔你?你文章好,口才也好,可是学无专攻,于朕、于百姓没有丝毫益处。弘农杨氏在汉时煊赫一时,四世三公常常被你挂在嘴上,可你以为不朽的,那些高官位、身富贵者,除了你这落魄的嫡子嫡孙,试问旁人谁还记得?!”
杨桢忙跪地垂首,“陛下训示的极是!”
“你想光宗耀祖并没有错!”拓拔烈继续道:“学者立言,贵乎不朽。你辩才第一,国子监里无人是你的对手,可别人一提到你,先想到的不是你的辩才,而是你素日里怎么拐弯抹角调侃辱骂大儒。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郭函讷于言辞,可学问真就比你差吗?这些事被你的同僚当作笑话传到朕的耳朵里,的确是很好笑,可你就想用这些笑料传之后世?杨学士,你文章华美,《参合赋》一时纸贵,慕容斐被你气到吐血身亡,此文也当传之后世。但此文立义如何?后人看你,不过是个尖牙利嘴的刻薄之徒。难道你就想凭借这些‘功劳’猎取功名,就算朕给你大官做,虽登台阁,可后人评你,犹为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