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安葬老a时,天骤然下起了雪。这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转眼间便纷纷扬扬的把漆黑的草地铺白了,当我们回到屋里时,外面四处已是一片银白。等我下山时,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为老a的去世披麻戴孝。我清楚记得,这是1941年元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我经历了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以致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梦中。
这一天夜里,林婴婴没有下山,下不了了,过分的伤心让她变成了废物,身体像一团烂泥,根本站不起身,连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后一个下山的。
杨丰懋所以把我单独留下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因为重要,他沉默了很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认真地对我说:&ldo;金深水同志,我已接到上级指示,今后南京地区地下工作由我全面负责,我就是今后的老a。现在我任命你为代老a,今后你有权代我行使任何权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马上做出决定。&rdo;
我问:&ldo;什么事?&rdo;
他说:&ldo;你是知道的,林婴婴怀着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她处理掉这孩子,但现在孩子父亲已不幸牺牲,林婴婴希望组织上重新考虑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rdo;顿了顿,又说,&ldo;这是老a唯一的孩子。&rdo;
我说:&ldo;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嘛,干吗要让我来做主?&rdo;
他说:&ldo;我是她的哥哥,亲哥哥,无权作这样的决定,现在请你行使代老a权力做出决定,你的决定就是组织上的决定。&rdo;
这对我真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样,接二连三地朝我压下来,我完全被弄昏了头。其实,不光是杨丰懋,当时我们组织内有好几位同志都是林婴婴的亲人。杨丰懋看我一时没有表态,对我建议说:&ldo;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开红楼会议,由大家来民主讨论决定。&rdo;我当即表态:&ldo;不需要,我同意。&rdo;我本来就不大赞成牺牲孩子的,现在既然权力到了我手上,我毫不犹豫地同意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
然而,我想不到,林婴婴和杨丰懋也一定没想到,我的这个毫不犹豫的&ldo;决定&rdo;却给我们组织带来了无法估量、无法弥补的损失。没有人能否认,老a的牺牲对我们组织是个巨大的损失,然而为了让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我们组织遭受的损失却还要巨大,还要惨痛。这一切,包括林婴婴的身世、家史,她后来在狱中写的日记里有详尽的记录,我就不多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林婴婴的日记无疑是我们了解她和钩沉那段历史真貌的最真实又最珍贵的材料。
下部
下部:刀的阴面
第一章
1
我本名姓冯,是上海滩上的航运大亨(以前叫漕帮主)冯八金的女儿。父亲原来的名字土得掉渣,叫八斤,当了老板后才改为八金。父亲是铁匠出身,体格强壮,又从小习过武,练了一身本事。作为上海滩上的一代漕帮主,我家曾经家大业大,而这一切都是靠父亲当初拚命打出来的。父亲有三介儿子,他们的名字都是龙啊虎啊马啊的,而给我取的却是一个轻飘飘的名字:点点。父亲给我取这么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中,不要去闯江湖,不要有承担,不要吃苦受难。如果不来日本鬼子,父亲的愿望我想一定是能实现的。
但是,鬼子来了……
是1937年8月13日晚上,我们全家人聚在餐厅吃夜饭,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破声,像天幕被炸开,整个城市上空都在抖。厨娘刚端菜上来,受爆炸声惊吓,手里盘子打了斜,菜汤溢出来,洒在桌上,连连向大家道歉。但接连而来的爆炸声掩盖了她的道歉声,我们都没听见,没跟她搭腔。厨娘觉得很无趣,无话找话地说:&ldo;这是什么声音啊?是不是打雷啊?&rdo;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雷声,这是炮弹的轰炸声。我们都不吭声,只有父亲,接着厨娘的话说:&ldo;打雷倒好了,就怕上海的天要变了。&rdo;母亲因此责怪他说:&ldo;让你走你不走,天真要塌了,我看你怎么办,这么大一家子人。&rdo;父亲说:&ldo;哼,妇人之见,仗还没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要输。&rdo;母亲说:&ldo;邻居都走了。&rdo;父亲响了声说:&ldo;你别拿人家来说事,我还没有老糊涂,不会埋汰你们的。&rdo;
母亲没敢再说话。
在家里,父亲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只有小弟才敢顶撞他。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叫一龙,二哥叫二虎,小弟叫小驹‐‐我们都叫他小马驹。小马驹三岁时上街玩,被一个混蛋裹进大衣绑走,要父亲拿两根金条去换人。那时父亲还没有后来的发达,两根金条比他的命还值钱,他没有去要人,结果让人家发了狠,把小马驹的两只脚板剁了,丢在大街上。后来父亲发达了,金条多得要砌进墙壁里,可小马驹永远只能像一条虫一样在地上爬。父亲觉得欠了他,所以对他宠爱有加。小马驹用两只残废的脚换来了在父亲面前的任性,家里只有他可以不视父亲的脸色行事。其次,该是我了,因为我是独养女。外人都说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待我比谁都好。可我知道,父亲给我的特权只是可以在两位哥哥面前耍耍小姐脾气,要在他面前撒野还得趁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