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太似乎完全信了这一番托辞,全然未想过有苏妙露看不上她的可能,这也是自然,母亲看儿子基本是看不出缺点的,就算有缺点,也不过是一些不完善的优点。
苏妙露对小柳先生的学历很敬畏,但其他地方确实不抱希望。她也再找不出借口,只能问道:“那小柳先生叫什么,到时候我怎么称呼,中文名还是英文名?”
柳太太道:“叫中文就好,他叫兰京,柳兰京。”
苏妙露重复道:“柳南京?是南京市的那个南京吗?”
柳太太摇头指正道:“不是,是兰京。”
“南卿?”
“是兰京。”
“兰清?”柳太太一重复,苏妙露反倒愈发茫然了,像是听外语听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她甚至隐约怀疑起这男人叫蓝鲸。之前传言上海人普通话不好,她还能梗着脖子不承认,这下可好,证据确凿,在神圣的普通话法庭上(如果真有这法庭),已经宣判了她分不清浊音的罪过。她和柳太太这幕真应该拍下来放在滑稽戏里演。
柳太太也是哭笑不得,只能用方言重复道:“兰京,兰花的兰,北京的京。”她说的方言是徐汇口音。外面的人听上海话,只有懂和不懂的差别,土生土长的耳朵却能再细分出来,市区的口音与郊区有差别,而最繁荣的上支角里,徐汇口音和黄浦腔调又都在争一个正统。
苏妙露急忙找补道:“勿好意思啊,我耳朵不太好,听不清楚。”她面上带笑,私下里却腹诽。这儿子名字太文雅,再配上这个姓氏,完全像是个女孩。她眼前浮现出一个清瘦、单薄的年轻人样貌,或许还是单眼皮。
礼拜三苏妙露被接去一家粤菜馆,也是米其林三星,不过这家的名声要响亮许多,据说主厨是以前给香港马术俱乐部做菜的,许多富豪爱在这里请客人。苏妙露原本是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她自嘲一笑,也不知道算是沾了谁的光。
她多少还是这顿饭准备了一番,特意换上一条红色的吊带长裙,鞋子是尖头的,鞋跟倒不敢太高,以免对面可能有个矮子的心要伤透。侍者领着她进了一个包厢,里面的布置倒也是古色古香的,四周贴着淡黄色的墙纸,墙上挂着两幅水墨画,北面摆着一架屏风,是一排仙鹤朝着向北飞。桌椅都是红木的,窗户还特意做成江南的格子窗。
柳太太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便是柳兰京了。苏妙露抬头一瞥,费了些功夫才把眼珠子按回去。她也是能看山辨水的人。这柳兰京哪里是什么不通世事的书呆子,分明是个情场浪荡的大玩家。
瘦高个子,好皮相,窄脸圆眼高鼻子,最特别的是嘴巴,不是薄唇,而微微带着些丰润,一种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情态。他显然是知道自己好看的,脸上有一种悠然的气韵,那是被异性夸奖惯了,注视惯了才有的神采。他把一件burberry的风衣穿得浪浪荡荡。
苏妙露顿时觉得情况不妙,原本以为遇上的小规模游击队,谁知道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
柳兰京靠墙站着,嘴里嚼着口香糖,很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在她身上顿了顿,带点风流惫懒的神气就笑了。他完全不像是个看破红尘的人,眼角眉梢挑逗得狠。如果他真要在庙里剃了头当和尚,那佛祖都该下道雷来劈他个用心不诚。
苏妙露上前与柳太太打招呼,柳太太也殷勤着为他们介绍,“这位是苏妙露小姐,是王雅梦的朋友,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你见过的小王,小时候她还来我们家玩过。”柳兰京心不在焉点点头,依旧嚼他的口香糖,柳太太继续道:“这位就是我儿子,他前几天刚回国,不多久就要去加拿大看他哥哥了。”言下之意,就是让苏妙露抓紧时机。
柳兰京一副漫不经心的劲头,举手投足又带点慵懒。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倒很温柔,轻声道:“苏小姐是第一次来吧,刚才看你一直在看这里的布置,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苏妙露道:“挺好的,我觉得很有中国风味。”
柳兰京似笑非笑着,说道:“我倒是不太喜欢,一股子殖民地风味,好像什么元素是中国化的,就是很卖力堆积到一起。兴许外国人来了会喜欢,又或者我在国外多待几年,回来倒也看得顺眼了。”
这话一出,难堪的倒是柳太太,毕竟地方是她订下的,柳兰京又是高中时就送出国的,十多年来都留在外面,含沙射影着说柳太太不关心他。她也确实是偏爱长子的,在国内时,小儿子也是保姆带的,其中的种种内情是不便示人的。她确实尽了做母亲的一切义务,至于这义务是否平等地分给两个孩子,又是另一回事。柳兰京是个心思深沉的人,长大后见了面,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客气到挑不出错来,但近乎是把自己当客人了。
苏妙露虽然不知内情,但多少也嗅到气氛古怪,便自觉出来打圆场,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柳兰京,“口香糖还有吗?我也想吃。”
柳兰京笑着把糖盒丢给她,“你都吃吧,不用还给我了。”
讨对方的东西吃,为的是一个有借有还的过程,方便无意间接触,拉近距离。可柳兰京根本不用她还,吃的还是糖,一颗颗界限分明,丝毫暧昧的余地都留不出。
初战不利,苏妙露假笑着接了糖盒,刚想要打开,包厢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与苏妙露差不多年纪,穿一件therow的连衣裙,外搭一件羊毛西装外套,摩登女性的干练气质扑面而来,且这摩登里藏着贵气,一下子就把苏妙露的红裙衬托出愧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