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已经控制住了,很骄傲:&ldo;要不是生个好儿子,早就死了。&rdo;看见李云芳,以为是儿子的新女友,非常热情。方子郊只好偷偷告诉她情况,她也惊讶,不过既然是儿子答应朋友的,她也没话说。
建筑工地热火朝天,三层的楼台很快就起来了,方子郊和吴作孚商议,不同的楼层放些什么书,购置些什么仿古董。做完这些,老板很爽快地问他银行卡号,说要给酬劳,把钱转给他。
这天,导师来了一个电话,问他:&ldo;这个学期你没课,在做什么研究?&rdo;
方子郊有些惊慌,导师平素宽和,那只在生活上,对于学问,是非常苛刻的,估计全国学者能在他眼里的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他不大懂人情世故,自奉极简,因此对年轻教师生活的困苦,不能感同身受。但方子郊不能跟他讲这个理由,因为不在一个语境,无法沟通。
好在导师并未深问,他给方子郊打电话的目的不是这个,而是一批新出土的竹简。
&ldo;浪速大学刚收购两份帛书,你听说了吗?&rdo;他问。
方子郊回答:&ldo;这种事,除非报纸公布,我们这些学界的小人物哪会知道。&rdo;
导师说:&ldo;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们请我去看。据说是个小墓葬出土的,帛书的内容很有意思,是一些短小的鬼怪故事。之前最早的志怪故事,见于天水放马滩秦简,现在看来,这种文学体裁,还可以推前到战国中后期。&rdo;
方子郊心想,看来吴作孚已经把货物出手了,他假装不知:&ldo;哦,您看了么,有些什么故事?&rdo;
&ldo;我看了一部分,似乎志怪故事记载的主角还见于包山楚简。&rdo;
方子郊脱口而出:&ldo;伍生?&rdo;
那边语音有些奇怪:&ldo;你知道?&rdo;
方子郊道:&ldo;随便猜的。&rdo;但知道这个谎圆不过去,包山楚简的占卜人很多,伍生怎么也不是最重要的。导师倒没深问,又自言自语似的说:&ldo;也许墓主就是伍生,可惜未经科学发掘。不过故事确实神秘,我相信很快会文章满天飞,大家都要抢发明权。&rdo;方子郊笑了笑,附和了几句,挂机。
已经是秋天,晚上坐在屋前的院子里,周围一片静谧,头顶上星光熠熠,在北方市,别说从来看不到这样的星星,每天呼吸的空气都让人头晕。方子郊刚上大学的时候,只要出去乘坐一回公交车,就感觉累得不行,总睡不够,还得了严重的咽喉炎,不知怎么回事。后放假回家,一大早就被鸟叫醒,整天还精力充沛,才悟到也许因为城市过于喧嚣,空气太差。但那时并未想得太深,毕竟太喜欢城市文明,电影书店,红男绿女,自来水空调,都是乡下梦想不到的。但享用既久,就觉得也不过如此,反而看这碧天银河,现出人生无边的幸福。当然,如果有电灯和书,再加上一个心爱的女人,就更好了。但哪个女孩能跟他过这种寂寞的日子?陈青枝,方子郊脑海中闪过她的倩影,又拼命晃一晃脑袋,将她扔到九霄云外。
&ldo;你干嘛老是摇头。&rdo;李云芳发现了他这个奇怪动作,微笑问。
&ldo;看到这样的好景色,想吟诗。&rdo;
李云芳道:&ldo;那就吟一首吧。&rdo;月光照在她脸上,看上去挺美。方子郊差点有些心动,但赶紧晃晃头,驱赶了这荒谬想法,说:&ldo;好,我胡乱作一首。&rdo;他想了想,吟道:&ldo;语低香近。牵袂还相问。却道嫩约无定准。一霎新欢旧恨。觉来欹枕靡欢。应羞涕泪汍澜。残梦信知无据,薄衫浑忘晨寒。&rdo;李云芳轻轻拍手:&ldo;词牌是不是《点绛唇》,不错不错。不过不应景,肯定是宿构。&rdo;
方子郊点头,这确实是有一天梦见和陈青枝在一起写的。他说:&ldo;好吧,我写个应景的,就以这银河为题吧。&rdo;他想了一会,吟道:
魂梦绕天涯,不道甚时同宿。
重整别离书簿,费几多红烛。
今宵仰看玉绳河,肠中毂相逐。
又忆那时情事,理一番心曲。
&ldo;还行,有佳句,但也有不行的句子。比如&lso;费几多红烛&rso;,就写得太实了,但好的也非常好,尤其&lso;又忆那时情事,理一番心曲&rso;。看似脱口而出,却别有风味,太好了。&rdo;李云芳坠入了沉思,道:&ldo;怪不得李世江说你有才。&rdo;
方子郊心头又是一阵伤感,爱情是怎样一种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折磨人,躲都躲不掉,他鼻子酸了,转头望着静静的湖水,水中时时有波浪嬉逐的声音,大概有鱼在跳跃。李云芳突然低声说:&ldo;我听说这片湖水是一个人变的,湖水那边的山,下面埋着一位古代的公主。你说是真的吗,真浪漫啊。看来你们这,是很古的村落。&rdo;
&ldo;据说是很古,有两千年,但故事,肯定是无稽之谈。&rdo;方子郊道,&ldo;小时候我也听婆婆讲过,没想到你也知道。谁跟你说的?&rdo;
李云芳道:&ldo;我本业其实是民俗学,见到土著,就想上去攀谈,村里的老人告诉我的。还有一个更奇特的故事,说这村原先叫膏糖驿,有一条驿道通过。很久很久以前,并没有这个湖,突然有一天清晨,它出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湖呢。但他们没有精力深究了,因为他们奇怪地发现,村里人个个汗流浃背,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晚上的重体力劳动。&rdo;
方子郊哈哈大笑:&ldo;也许这个湖其实是他们挖的,他们集体梦游,挖出了这个湖,但自己并不知道。&rdo;
&ldo;哪有集体梦游的事呢?&rdo;
&ldo;开玩笑嘛。&rdo;他说到这,莫名又想到帛书,&ldo;古代有一种食梦之兽,叫宛奇,如果能控制它,就可以控制所有人的梦,古人倒是挺相信这个。弗洛伊德听了肯定要喷饭,因为在他看来,梦是被荷尔蒙控制的,梦境无不和性有关。&rdo;
&ldo;要是我能控制李世江的梦就好了。&rdo;
&ldo;谁不想。嗯,我的意思是,我能控制我所想控制人的梦。&rdo;
&ldo;听李世江说,你才失恋?&rdo;她关切道。
&ldo;已经很久了。经常想一想,就会觉得很久。&rdo;
对面山坡上,正在修建的书院还闪耀着灯光,外面白墙青瓦,茂林修竹,有一点高古的韵味。
&ldo;为什么叫膏糖驿?这里很产糖么?&rdo;
&ldo;反正我从小想吃糖想得要命,如果产糖,应该不至于此吧?&rdo;方子郊心里一动,&ldo;会不会原来叫高唐邑,乡下人不知道,讹成了膏糖?&rdo;
&ldo;哦。&rdo;
四十二
人若不贪婪,我对他们将无能为力。但我还没有发现一个人不贪婪,所以,役使他们,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只是我不知原先的墓道在哪,这让我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开始被恐惧攫住,每天都觉朝不保夕。那种浑身无处不舒坦的年轻感远离了我。我开始思考,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模糊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我能够在睡梦中控制任何人,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