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突然而来的&ldo;紧急情况&rdo;,1969年的春节前后,巴里坤、伊吾以及哈密县的东北部,又为寒流席卷。
不久前,我在前些年新编的《巴里坤县志》中查到,这一带的极限低温,是摄氏零下396度,测量地点是军马场的场部松树塘。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1969年2月我们在巡逻中就测到了零下41度的低温。
‐‐哦,那真是砭骨酷寒。在戒备期间,一次,军马场的民兵受命出动,搜索北山的几个大的山沟。返程中,夜色浓重,突然在板房沟沟口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马圈闪现出一点亮光,我们马上将其包围。为了听清楚里面的动静,一个知青将皮帽子的&ldo;耳朵&rdo;撩起来也就是几分钟,等回到家才发现他的耳朵冻坏了,肿得像一个乒乓球。我摘掉手套揪着马鞍的前鞍桥下了马,手指居然被铁鞍环&ldo;粘住&rdo;了,硬撕下来一层表皮。原来,躲在空马圈里的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让酷寒弄乱了心智的南方支边青年,想跑回四季如春的老家,遇见我们以为见到了土匪。在我们包围喊话过程,他硬是用双手挖开了冻得如同石头的羊粪,将随身带的钱与粮票藏了起来。真相大白了。可他的双手全都残废了。哦哦,伴随那洞彻骨髓的寒冷实际是一种无力抗拒的恐惧。如果说,新疆有&ldo;寒极&rdo;的话,那它显然是在东天山的北麓。
军马场到北京招收知识青年时,一个信息灵通的家长曾当面问负责招工的军马场人事干部:听说军马场所在的天山东部有土匪出没。人事干部老万用最慢的语速回答:哦,个把土匪是有的。来到马场很快就知道,其实人在马场是最安全的,而土匪,从清朝收复新疆以来就是这附近的一道风景线。所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这里几乎没有&ldo;专职&rdo;的土匪。如果你没钱没枪,遇到&ldo;土匪&rdo;你也失不去什么要紧东西。可那个黑喇嘛,是土匪中的土匪,杀人越货,而且从来不计工本。有了这个背景,便不会因为一个过了气儿的土匪头子重返旧巢的传言,就引起如此之大的返响感到困惑难解了。而这一切的起因‐‐那个黑喇嘛,早已经从这一带消失了四十多年、属于两三代人之前的事了。&ldo;黑喇嘛又回到了黑戈壁&rdo;,这便是对一切的解释。就是天文学家们听说&ldo;哈雷彗星即将重返星空&rdo;,也不会让人那样失魂落魄。
我第一次听说&ldo;黑喇嘛&rdo;这个名字,是在最初的紧急集合时。
黑戈壁就在军马场近邻。黑戈壁发生的一切,都曾深刻地影响了甘新交界的天山东部区域。早在50年前‐‐1919年,当黑喇嘛刚刚在黑戈壁啸聚时,巴里坤、伊吾、哈密就出现过一次类似的&ldo;紧张&rdo;状态。当时,新疆的主政者杨增新严令立即刻不容缓地在伊吾上马崖、下马崖,哈密沁城、大石头,以致巴里坤的三塘湖等地严密布防,整个地区限时修复城池,整饬武备,加强巡逻,而且必须隔日报告&ldo;匪情&rdo;。在黑喇嘛被刺杀数年后,1928年7月7日杨增新也死于刺客之手。谁知时隔半个世纪,一切又重演了。这次如果黑喇嘛真的死而复生‐‐据说他曾多次死而复生,重返黑戈壁,那他已经没有了那个视他为死敌的、有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的对手杨增新了。
两周后,戒备解除了。当然,那时处在非常时期,&ldo;文化大革命&rdo;再加上&ldo;苏修亡我之心不死&rdo;,一个流言蜚语也会引起社会动荡,更何况流言蜚语关涉到了那个没有人敢不当真的黑喇嘛。可细想起来,即便黑喇嘛真的没有死在1924年,到1969年,他也应该在85岁以上了。他来黑戈壁干什么?建老年公寓?这说明,关于黑喇嘛民间实际上有各种版本的生平与遭际在流传。
……我们又接了新的马驹群。又开始走上草滩,每三天在野外露宿一整晚上,换来整整两天的自由支配时间。黑喇嘛已经不是威胁了,可是酷寒仍然驻守在草原与山区。正是从这时开始,关于黑喇嘛的种种传说成了我们枯燥的业余生活中最饶有兴味的部分。
为了寻找我自己的坐骑&ldo;秃尾巴&rdo;,我和&ldo;对班&rdo;老裴沿着天山山脉的北坡,一个山村一个山村地走下去。
&ldo;秃尾巴&rdo;是一匹三岁的马驹,它的尾巴少了一截,那时因为它自幼就以&ldo;调皮捣蛋&rdo;出名,一次马群检疫时,兽医抓住了它的尾巴,它用力一挣,结果把尾巴的末梢硬给揪了下来。但它确实是让牧人一见便两眼放光的骏马,&ldo;睛存怒脉,身有傲骨&rdo;,一位老兽医曾借用古代相马经中的成语评价它。它是我自己&ldo;压&rdo;的第一匹马,我得到特许:在明年它&ldo;参军&rdo;之前,可以归我骑乘。可它偏偏在我自己当班时离开了马群。我必须把它找回来。
由于关于&ldo;黑喇嘛&rdo;的动荡刚刚平息,这个&ldo;黑喇嘛&rdo;就成了一路上比&ldo;秃尾巴&rdo;更受关注的话题。
《黑戈壁》一(3)
我们骑着快马沿天山北麓东行。在一个小镇住了一夜。那是滴水成冰的早春。许多年以后,我听到一个关于新疆寒冷的笑话,说是出去解手得带个棍子,省得在撒尿过程人与尿一起给冻在地上。我马上就想起了在找&ldo;秃尾巴&rdo;时路经的那个镇子。
那晚上,我们本来在一个老裴的老乡那儿借宿。外面,穿着什么衣服也抵御不了严寒,可房间里暖和得叫人说着说着话就能打起呼噜。正要睡觉,老乡的亲戚一家五口来&ldo;串门&rdo;‐‐没有那儿生活过,无法理解那儿的人们为什么如此热衷走亲戚,不论什么民族都一样。我望着已经冻僵的、兴冲冲而来的大人孩子,主动提议:我们到马圈去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