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小曼在说谎!那天她给老顾打电话,他就在边上,是他先伸手抓向话筒。他想,必须赶紧向老顾汇报。如果冷小曼被带去过老北门捕房,这意味着什么?这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想一想。可老顾已离开蜡烛店,正准备与冷小曼碰头。按照约定,老顾今天要去见冷小曼的那个新朋友,那个摄影记者。那人在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处有很过硬的私人关系。他在八里桥路的拐角上停住脚步。
他不知道那个约会地点。他很快就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关键在于,实际上冷小曼完全是一个已暴露的人员。她的照片公开登在租界的各种报纸上,巡捕房的墙上一定会挂着她的照片,供那些包打听每天出岗前加深印象。假如她被带去巡捕房,她一定会被人认出来,可巡捕房却像瞎子一样,把她给释放。视而不见从来不是看不见,而是装作看不见。
他觉得脑子里很乱。老顾找不到,朴季醒也找不到,他向来是有疑问就去找这两个人。可他这会谁都找不到,他的小组已全体出动,近来,老顾很少抛头露面,基于安全考虑,约会必须采取严格的保护措施。
他想他最好去法华民国路的安全房好好想想。那是贝勒路出事后新租的房子,在皮少耐路1和华成路之间。民国路是法租界和华界的分界道路,门牌号属于法租界管辖,因为那条直贯东西的大弄堂往西通向敏体尼荫路。而房子的东面窗户对着民国路,穿过马路就是华界地盘。房子由他出面租,主意是老顾的。老顾说,有天夜里他在民国路闸门被法租界巡捕抄靶子,他正好抬头看见二楼突然亮灯。他灵机一动,觉得要是在东头窗下放一捆麻绳,遇到紧急情况就好办得多。林培文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老顾说话时眼神有些凄凉,这很少见。
可他没有来得及回到那幢房子里。后来他觉得正是因为当时他满脑子都想着冷小曼的谎话,才掉到那个阴险的陷阱里。
他刚拐过街角(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哪个路口)。只记得从手指的缝隙间,他依稀看见许多水果,堆在蔑筐里。他看见各种各样的桃子,粉红色的水蜜桃,扁形的绿色桃子。他的上半截面孔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捂住,手指嵌进他的眼窝里,让他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那双手是从他背后伸过来的,声音也是从背后过来的,飘忽不定,像是从身后半空中的某个地方传过来:&ldo;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rdo;声音高亢尖利,像是在唱一种欢快的童谣,伴随着许多人的笑声。笑声被四周的嘈杂淹没,他的两只耳朵也被那双手扭成一团,他想,怪不得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从水底下传过来的。
他隐约听到急速的刹车声。有人站在他面前,推他,又像是在他身体的侧面拽他。现在,他的眼睛没有刚刚那么疼痛,在一阵五颜六色的光线照耀过之后,眼前突然变得更加黑暗。他听到很多人的急促呼吸,他猜想这会他是被人围上啦。
两条手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人架住。他恍惚觉得被人拉到街沿,他的脚一下踩空。随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想那该是沉重的一拳。他这样想着,肚子上就更痛,膝盖发软,他弯下腰,一头栽倒在地……
可那不是坚硬的地面。他撞在一种柔软的富有弹性的东西上。他闻到一股新鲜皮革的味道,他还没回过神来,车门就被关上。现在,他知道这是在车里,他的裤脚被车门夹过一下。
汽车急速驶离现场。他的头被先前那双手按在车座上,背上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觉得有一千个人坐在他身上。他的鼻子嵌在椅背的夹缝里,嘴里有一股金属的锈味,他估计是嘴唇或者牙龈在出血。
有人把一只布袋套到他头上。用绳子在套子的下方紧紧勒住,正好卡在嘴巴那个位置上,把他嘴角勒得快要绷裂。他想那是要防止他叫喊,其实他根本没想到叫喊,他根本叫不出声来。
他被许多双手拖下车,他看不见这是在哪里。他也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车子到底开过多久。这方面他从来没有受过训练。要记数‐‐他隐约想起朴季醒向他说过,在遭遇到类似的情况下,可以在脑子里数数。按照某种有规律的身体节奏,心跳或者呼吸,记住汽车转弯的次数(朴说无论如何你的身体会感受到离心力)。你还可以记住地面的变化,是上升还是下降,是坚硬干燥的还是柔软潮湿。如果你保持冷静,你的脚底甚至能感觉到砖块的拼缝。可他从未受过真正的训练,他根本来不及数数。他只听到鸟叫,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闻到引擎排放最后一缕尾气的味道。他甚至都没顾得上记下楼梯的阶数,他只记得他被人扔在一间三楼的空房间里,闻到四周那股阴冷的石灰水味。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听不到急促嘈杂的呼吸声,没有人走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个空房间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遗弃在这幢空房子里。可他不久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声音像是从他左前方天花板透进来。他的听力在渐渐恢复。这会,他甚至能听见从暖瓶往茶杯倒水的声音。他猜想这不是巡捕房,他听不到铁器碰撞的声音,没有手铐,也没有铁门和金属门闩在撞击。况且,他想,巡捕房完全可以公开逮捕他。他怀疑这伙人是青帮派来的。一开始,他设想会不会是星洲旅馆茶房捣的鬼。但很快这想法就被他完全推翻。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回忆起朴对他说过的那些事,释放你的听觉、嗅觉、触觉,释放你的皮肤,让它们去感受周围的温度、湿度,让它们去吸收所有的声音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