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亲眷前往x国定居时,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须的,不容讨价还价的。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老家在哪里?在中国!在当时x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不用说,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别无他法。无容置疑,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宁死不屈的,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就是说,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归!说真的,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么用?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恶地去做,而且必须他亲自去做。因为,在x方一贯夸大的舆论宣传影响下,其他亲人包括他妻子都担心有去无回。就这样,这年春天,希伊斯拖带着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飞机火车汽车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据说,当老岳母被抬上临时租来赶往乡下的汽车,因而有幸听到司机一口熟悉的乡音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安然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命悬一线,而司机熟悉的乡音仿佛断线之刀,刀起线落,一线之命便乘风而去。c市是希伊斯来回途中的必经之地,但这不意味着他有机会重访n大学。他此行有严格的约束,不知是中方在约束他,还是x方在约束他,反正他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如影相随,一个是中方的,一个是x方的,双方像两根绳子一样,一前一后牵着他,把他走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国宝——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望的数学家而已,起码护照上是这样写的。对此,容先生认为,这是时势造成的——【容先生访谈实录】那个年代,我们跟x国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信任,只有敌意,彼此戒备到了糙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没想到希伊斯会回来,其次更没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来n大学走走,看看,只能我去宾馆见他,而且还是那种见面,完全跟在牢房里看犯人似的,我们在这边聊天,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听着,还录着音,一句话要做到四个人都同时听见,听懂。好在现场的四个人都能用中x两国语言交谈,否则我们只有不开腔了,因为我们都可能是间谍、特务,说的话都可能是情报。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只要是中x两国人走到一起,人就变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敌人,哪怕糙木,都可能心怀鬼胎,射出毒液,置对方于死地。其实,希伊斯想见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当时珍弟已离开n大学,谁都不知在哪里,别说他希伊斯,连我都见不到。就这样,希伊斯才决定见我,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况。我在征得我方监视人同意的情况下,将珍弟的情况告诉他,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明摆的现状:他已中止人脑研究,去干其他事了。令我吃惊的是,听了我说的,希伊斯简直像挨了一闷棍,茫然若失地望着我,无以言对,很久才发狠地吐出一个词:荒唐!气愤使他变得满脸通红,难以安然坐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倾诉着珍弟在人脑研究方面已取得的惊人成果,和接下来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他说:我看过他们合写的几篇论文,我敢说,在这个领域里,他们的研究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就这样半途而废,岂不令人痛惜!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说:难道金珍是被你们政府权威部门招走了?我说:差不多吧。他问:在干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再三地问,我再三地说不知道。最后,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珍现在在从事保密工作?我还是一句话:不知道。事实也是如此,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说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么部门工作、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也许知道,但我不指望你会告诉我。我相信,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像,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这样,你的国家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多少年来,我就是这样想的,或许也只有这样想,我才能理解珍弟,否则珍弟就是一个梦,白日梦,睁眼梦,梦里的梦,恐怕连擅长释梦的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这个奇特又漫长的梦了——(续完)尽管希伊斯已经一再叮嘱容先生,要她一定转告珍弟,如果可能的话,他应该拒绝所有诱惑,回来继续搞他的人脑研究。但分手后,希伊斯望着容先生离去的背影,几乎突然决定要亲自给金珍写封信。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金珍的联络方式,于是又喊住容先生,要金珍的通信地址。容先生问监视人能不能给,后者说可以的,她就给了。当天晚上,希伊斯给金珍写了一封短信,经双方监视人审阅同意后,丢进了邮筒。信正常寄到701,但能不能和容金珍见上面,得取决于信中写些什么。作为一个特别单位,组织上审查个人收发信件,只不过是体现它特别的一个证据而已。当信件监审组的工作人员拆开希伊斯的来信后,他们傻眼了,因为信是用英文写成的。这足以引起他们警觉性地重视,他们当即向有关领导汇报,领导又组织相关人员翻译此信。原信看上去有满满的一篇,但译成中文后,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是这样的:亲爱的金珍:你好!我回来给岳母办事,顺便在c市作短暂停留,方知你已离开n大学,另择职业。我不知你具体在干什么,但从你给人留下的种种秘密性上(包括通信地址)看,我可以想像你一定在贵国机要部门从事神秘重要的事情,如我20年前一样。20年前,我出于对同族人的同情和爱,错误地接受了一个国家(希伊斯系犹太人,这里所指的国家估计是以色列国)赋予的重任,结果使我的后半生变得可怜又可怕。以我的经历和我对你的了解,我格外担心你现在的处境,你内心尖锐又脆弱,是最不适宜被挤压和捆绑的。事实上,你在人脑研究中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坚持下去,或许什么荣誉和利益都可能得到,无需另辟蹊径。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请听我的忠告,回去干你老本行!林·希伊斯于c市友谊宾馆很显然,这封信里透露的意思,和容金珍平时的表现是一脉相承的。这时候,人们(起码是相关领导们)似乎不难理解容金珍为什么表现如此差劲,因为他身边有这个人——苦心忠告他回去干老本行的洋教授!林·希伊斯!第七节 其实,由于信内容不健康,容金珍并没有收到此信。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知的不知,这是701最根本的纪律。所以,没收这类信,在701不是违法,而是纪律。作为组织来说,他们希望这种信来的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动用纪律,在组织和个人间埋下过多的秘密。但是,对容金珍来说,这种秘密简直无法消除。一个月后,信件监审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发自x国的信——是x国,太敏感了!拆开看,内文又是英文,看落款,还是林·希伊斯。这封信比较长,换句话说,在这封信中,希伊斯劝说容金珍回去干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无遗。信中,他先是谈了些刚从某学术刊物上看到的有关人脑研究的最新进展,然后有点言归正传的意思,这样写道:是一个梦让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的。坦率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诱惑或压力,让你作出这么惊人的选择。昨天夜里,在梦里,我听你对我说,你现在在替贵国情报部门从事破译密码的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我也无法像你一样能对梦中的经历作出现实的解释,也许这仅仅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必然的明证暗示。但愿如此吧,只是个梦!不过,我想,这个梦本身就表明我对你的担忧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干这工作,而你又是决不能去干这工作的。为什么这么说?我现在想到有两条理由:1、这是由密码的本质决定的。尽管密码界如今科学家云集,有人由此认定它也是门科学,并吸引不少优秀的科学家在为之献计献策,甚至献身。但这不能改变密码的本质,以我的经验和认识看,不论是制造密码,还是破译密码,密码的本质是反科学,反文明的,是人类毒杀科学和科学家的阴谋和陷阱。这里面需要智慧,但却是魔鬼的智慧,只会使人类变得更加jian诈、邪恶;这里面充满挑战,但却是无聊的挑战,对人类进步一无是处。2、这是由你的性格决定的。我说过,你的性格极度尖锐又脆弱,灵敏又固执,是典型的科学家性格,也是最不适宜去干秘密行当的。因为,秘密意味着压迫,意味着抛弃自己,你行吗?我敢说你不行的,因为你太脆弱而执着,弹性太差,弄不好就会被莫名折断!你自己应该有体会,人在什么情况下最适宜思索?肯定是在轻松自在、有为无为、有意又不苛意的情况下。可如果你一旦从事破译工作,等于是被捆绑了,被国家的秘密和利益捆绑了,压迫了。关键什么是你的国家?我经常问自己,到底哪里是我的国家?是波兰?还是以色列?还是英国?还是瑞典?还是中国?还是x国?现在,我终于明白,所谓国家,就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语言、小桥、流水、森林、道路、西风、蝉鸣、萤火虫,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个权威人士或党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说,我十分崇敬你现在身处的国家,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十余年,我会说中国话,那里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亲人——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那里还有我不尽的思念和回忆。从这意义上说,你的国家——中国——也是我的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欺骗自己,进而欺骗你。如果我不对你说这些,不指出你现在所处的困境和可能面临的风险,那就是在欺骗你……希伊斯的信有点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架势,没有一个月,第三封信又来了。这一回,他下笔就劈头盖脑地对金珍发了通火,主要是指责他不回信。不过,对金珍为什么不回信,他似乎已经有自己的理解——你不回信,说明你就在干那个行当(破译密码)!是那种人们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对=认同的思路。接下来,他又尽量控制好情绪,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这样写道: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只血手牵扯着,挤捏着,浑身都感到虚弱无力。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劫数,也许你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劫。金珍,亲爱的金珍,你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亲爱的金珍,请告诉我,你没有在从事破译工作——像我梦中担忧的一样。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项目,还有你久久的沉默,让我越来越相信你极可能已被我不幸梦中。啊,密码,该死的密码!你总是嗅觉灵敏,把你想要的人如愿揽在怀中——其实是关在监狱里,丢在陷阱里!啊,金珍,亲爱的金珍,如果确实如此,你要听我说的,一定要尽可能选择回头,只要还有一丝回头的余地,你都不要犹豫,马上选择回头!如果实在无法回头,那么金珍,我亲爱的金珍,请无论如何记着我说的,在你们试图破译的多部密码中,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部,但决不能选择x国的紫密!紫密是当时701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有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紫密是某宗教团体用重金加上黑社会的手段,引诱加威胁地强迫一位科学家研制的,但研制成功后,由于它设置的机关太多,难度太大,密中有密,错综复杂,深不见底,以致主人根本无力使用,最后才转卖给x国,成了x国军方目前使用的顶级密码,也是701当前最渴望破译的一部密码。几年来,701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为它苦苦折磨着,奋斗着,拼搏着,梦想着,但结果似乎只是让人越来越畏惧而不敢碰它。事实上,棋疯子正是因为破译紫密而被逼疯的,换句话说,棋疯子就是被制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学家逼疯的。而没逼疯的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有多强大,而是因为胆怯、聪明,连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聪明让他们预先知道碰它的结果,所以不碰它显然再次证明他们是聪明的。这是一个陷阱,黑洞,聪明的人躲开了它,勇敢的人疯了,疯了的人让人们更加敬畏它,回避它,躲开它。这就是701破译紫密的现状,令人心急如焚,却又百般无奈。现在希伊斯特别告诫金珍不要碰紫密,这一方面是说明紫密确实很难破译——碰它不会有好结果,而另方面这又似乎暗示出他对紫密有所了解。从已有的几封信看,他对容金珍的感情决非寻常,如果对他这份感情加以适当的利用,也许可以从他那里挖到一点有关破译紫密的灵感。于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了。信是铅印的,只有最后落款和时间是手写的,笔迹是容金珍的,但并非亲笔。说句难听话,在这件事上,容金珍只有被组织利用的荣幸。因为,给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译紫密,这对一个整天看闲书、跟疯子下棋的人来说无疑是沾不上边的事,所以何必让他知情呢?再说,让他亲自写还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好,在这封由五位专家起糙、三位领导定夺的信上,虚拟的金珍一连用了五个排比句,无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实告知他:为什么我不能去破译紫密?也许是一连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了信,语气是无奈又真诚的。他先是对金珍的现状不幸被他梦中仰天长叹一番,当中既有对金珍本人无知的责备,也有对命运无情不公的谴责。接着,他这样写道:我已强烈地感到一种冲动,要对你说出我的秘密,真不知这是什么力量。也许等我把信写完,寄走,我就会懊悔不已。我曾发过誓,今生不对任何人公开我的秘密,可为了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说……是什么秘密?信中,希伊斯告诉我们,原来,那年冬天,他带着两棺材书回到n大学,本是准备搞人造大脑研究的,然而来年春天,一个来自以色列国的重要人物找到他。来人对他说: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是我们全体犹太人的共有梦想,但现在它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你愿意看你的同胞继续沦丧吗?希伊斯说:当然不愿意。来人说:那么我希望你为广大同胞做一件事。什么事?希伊斯信上说:就是替同胞破译几个邻国的军事密码,而且一干就是几年。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带小地去x国前给小黎黎留言中说的:出于族人的殷切愿望,我后来一直在为我的同胞干着一件非常紧要又秘密的事情,他们的困难和愿望感动了我,让我放弃了理想。希伊斯接着写道:我是幸运的,受他们雇用后,我相继顺利地破掉了他们邻国好几部中、次高级密码,几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译界赢得了像我当初在数学界的荣誉。接下来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比如后来x国为什么会那么兴师动众地帮助他,把他像宝贝一样地接走,那就是他们想用他的破译技术。但到x国后,有一点似乎连希伊斯本人都没想到。他这样写道: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喊我来不是叫我破译敌国密码,而是叫我破译他们x国本国的密码,就是紫密!不用说,如果有一天我破译或即将破译紫密,紫密便将被废弃。就是说,我工作的意义就是替紫密报喜或者报忧。我成了x国感应敌国破译紫密的风向标。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人们相信只要我破不了紫密,就无人能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并不喜欢现在扮演的角色,也许是紫密不可破译的呼声让我反感,总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现在为止,我连破译紫密的边都还没摸着,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诫你别去碰紫密的原因……人们注意到,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笔迹跟前几封都不一样,说明希伊斯知道说这些的危险。他几乎冒着当卖国贼的风险寄来此信,再次证明他对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来,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于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去了x国。在这封信上,伪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师生情拉老师下水的企图昭然若揭:我现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换回自由身,惟一的办法就是破译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这么多年,一定能对我指点迷津……没有经验,有教训,教训也是财富……亲爱的希伊斯,你打我吧,骂我吧,唾弃我吧,我成了犹大1……这样一封信当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后确定是由在x国的我方有关同志中转的。虽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够安全转到希伊斯手上,但对希伊斯会不会再回信,701人毫无信心。毕竟,现在的金珍——伪金珍——无异于犹大,对这样的学生,通常情况下老师只会不屑一顾。换句话说,在伪金珍现有的可怜和可恶之间,要希伊斯摒弃憎恶,选择怜悯,这也许比破译紫密本身还要困难。也就是说,这封信完全是怀着侥幸又侥幸的心理寄出的。这从一定角度说明,当时701为破译紫密已无奈到了何等地步。有病乱投医的地步。然而,奇迹发生了,希伊斯回信了!在随后大半年时间里,希伊斯多次冒着杀身之祸与我方同志接触,给亲爱的金珍疯狂地提供了有关紫密的种种绝密资料和破译思想。为此,总部临时组建起一支紫密破译小组,成员多数是由总部指派下来的,他们要抓住机会,一举敲开坚硬的紫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应该给容金珍这个机会。事实上,在前后近一年时间里,希伊斯不厌其烦地给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没收到,连知都不知道。就是说,这些信对容金珍毫无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给容金珍平添了一点引蛇出洞的价值而已。所以,后来领导们看容金珍变本加厉地显得不思上进,甚至可以用吊儿郎当来评判他时,组织上一直宽慰地将就着他,另眼相看着他。因为,他是破译紫密的诱饵。所谓变本加厉,是指容金珍在看闲书、下棋的劣迹上,后来又沾染上经常给人圆梦的是非。随着他圆梦之术的偶然显露,必然地引来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们经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间的思想经历告诉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样,容金珍并不热衷此事,但碍于情面,也许是不知如何推辞,他总是有求必应,把他们不着边际的黑思暗想说得有头有脑,明明白白的。每周星期四下午是全体业务人员的政治活动时间,活动内容是不一的,有时候是传达文件,有时候是读报,有时候是自由讨论。遇到后者,容金珍经常被人挟持到一边,悄悄展开圆梦活动。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说一个梦,恰好被下来检查活动情况的主管党建工作的副局长逮个现行。副局长为人有点左,喜欢把问题扩大化,搞上纲上线一套,他认为容金珍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批评的声色相当严肃,并且要求容写出书面检查。副局长在下面的威望有点差,尤其是搞业务的人都烦他,他们都怂恿容金珍别理他,要不就是随便写几句敷衍了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与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别。检查书交上去了,正文只有一句话——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梦中,包括密码。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辩解,好像他给人圆梦跟破译工作是有什么关系似的,甚至还有点惟我独尊的意思。副局长虽然不懂破译业务,但对梦这种唯心主义的东西是深恶痛绝的,他盯着检查书,感觉上面的字在对他做鬼脸,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发疯,在鸡蛋碰石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无可忍,跳起来,抓起检查书,气呼呼冲出办公室,坐上摩托车,开进山洞,一脚踢开厚重的破译处铁门,当着破译处众人,用领导骂人的声音,甩出一句非常冲动而又难听的话。他是指着容金珍说的,他说:“你送我一句话,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癞蛤蟆都以为自己会吃上天鹅肉!”副局长没想到,自己要为这句话付出惨重代价,以致羞愧得无法在701呆下去。说真的,副局长的话是说得冲动了些,但就破译工作的本质言,这句话又不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很可能是要说中的,错不了的。因为——前面说过,这项孤独而残酷而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何况容金珍平时给人的感觉,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谁都大。然而,中国有句老话可以回击这些人的成见: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当然,最有力的回击无疑是一年后容金珍破译紫密的壮举。只有一年啊!破译紫密啊!谁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当鬼似的东躲西避时,癞蛤蟆却勇敢又悄秘地盯了上它!如果是事先让人知道他在破译紫密,不叫人笑话才怪呢。人们或许会说,那叫无知者无畏。然而,现在——事实证明,这只大头大脑的癞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还有天才的运气。星辰之外的运气。祖坟青烟直冒的运气。容金珍的运气确实是不可想像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说他是在睡梦中——或许还是别人的梦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说他是在跟棋疯子对弈的棋盘上获得灵感的,又有人说他是在读闲书中识破天机的。总之,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破译了紫密,这简直令人惊叹地妒忌而又兴奋!兴奋是大家的,妒忌也许是那几位由总部派来的专家的,他们在遥远而疯狂的希伊斯的指点迷津下,以为可以有幸破译紫密呢。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