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儿足足睡了大半个时辰方才醒转。怕他刚起就出去吹风,太后又留着他们母子吃了两碗雪耳莲子桂花羹。一时告退出去,暮色已现,风中寒意愈浓,冬雪早已从寒绯轩中取来一领斗篷与一件夹袄回来。云雅为予儿穿上袄,又为自己系紧了斗篷,“看样子这天是要冷了。”
“是啊,这风吹在身上都有些冻人骨头的意思了,”冬雪搓一搓手,又道,“还不知道王爷那里要冷成什么样呢。”窦弯儿瞅了她一眼,望向怅然失神的云雅,“王爷那儿天再冷,心也是热的。才刚太后不是说那一天不会太久了么?王妃也该放心了。”
是么?她是该放心了么?在那一句句宽慰的话语、一个个关切的眼神下,她原是该放心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头总有不详阴云笼罩?好像那些话语和眼神后总是隐藏着什么,让她不安到无以复加。跨入寒绯轩的门槛,宫娥和内侍们纷纷迎上,其中有一个递给窦弯儿一封信,笑微微道:“才刚送到的。”
窦弯儿脸上腾起两团红云,本有心回房再拆,但看云雅一脸期冀,立时动手拆封,略略扫上一眼便道:“熙斐说他们在水龙涧与王爷汇合,但是那里地势崎岖,北齐人又占着要道,所以要过去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亲眼看到信上的白纸黑字,云雅心头才算稍稍落定。既遇上难题,他一定满心满眼地想着如何率军过关,忘记家书情有可原。窦弯儿瞥见她脸上神色渐松,心下也自然欢喜,“好了,王妃今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云雅微笑,“是啊,还可以好好大吃一顿,再把那些晒干了的桂花拿出一点来,我想做些桂花糕。”窦弯儿敛了笑容,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王妃,你别尽想着王爷,还有二王子呢。”云雅抚一抚肚,自失地一笑,“他比他哥哥安静得多,我都把他给忘了。”
窦弯儿责备地扶她坐下后,转身为她端来热茶,“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若是像怀着大王子那会儿,王妃你还想像现在这般走来走去,还有心思做桂花糕?早就只剩下两个字了。”冬雪在那头问道:“哪两个字?”窦弯儿鼻头一皱,弯起唇角,“躺着!”
不能做桂花糕,吃过饭后云雅便被窦弯儿和冬雪三请四催地催上了床,一时却也睡不着,取出君宜以往送回的书信翻看着。那一笔一笔的笔锋像他的眉、那刚劲有力的字体像他的人、而那一字一句组成的话语像他的笑,抚平她焦虑不安的心绪。“雅儿,我已过了祈山关,转向金川,天气骤冷,人人的鼻子都被冻成了雪里红,让我想起那一年你邀我赏梅时,你的鼻子也是红红的。”云雅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续看下去,“……那时身上是热的,可灌下再多的酒,心也是冷的,只有抱着你的时候,心里才暖和起来。”
“我也是的,是的……”云雅低喃着沉入梦乡,不久,就觉得有熟悉的气息向她靠近,那么暖,暖的犹如火烧。“君宜……”
君宜吻着她,一如从前,“雅儿,”
“君宜,”怕他消失,她回身用力抱紧他,“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君宜抚着她的发,“嗳,别哭。”
她怎么会哭呢?她是在笑,笑出的泪花。“回来就好,予儿很想你,成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予儿想我,他的娘呢?”
望着那熟悉的一抹笑痕,云雅禁不住抱得他更紧,“想,不止我想,还有我们的……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你又有了?”君宜挑眉,伸手探上她的小腹。
云雅臊红了脸,“才有两个月,哪里摸得出来?”
君宜低头吻在她的发心,“我猜这是个女孩儿,不会太折腾你。”
云雅嫣然,“她的确很乖,有时候我竟忘了还有她。”
“这就好,”君宜的大手仍然覆在她的腹上,声音低沉,“是个好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她,还有予儿,母妃…”
不知为何,云雅心头一阵绞痛,大怮难忍。他为什么这样说?孩子,母亲,好像在托付后事一样。他不是回来了么,难道还要走?云雅惶急,紧紧想要拉住他的手阻止他再走,可是他的手呢?他的人呢?好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惟有一个念头在脑海盘旋,要找到他,找到他再不让他走。伸手摸索着,大声呼喊着,一遍一遍,“君宜……君宜……”只要他能回来,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声音喊的嘶哑,人也疲乏得再无力气,他走了,只留她一人……一人……哀伤到难以自制,几乎能感到那填满心头的绝望弥漫全身,就如沉浸在一潭冰水之中,慢慢地麻木、僵硬、直至失去最后一点求生意志。
“嘎啦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了窗棱上,深夜寂静中听来格外的响亮。云雅身子一跳,陡然睁开了眼。烛火晃动,外间的窦弯儿也似被声响惊醒,嘟囔着披衣起来。云雅动弹一下,脸上是一片潮湿,枕上也是湿润,贴着肌肤寒浸浸的。她知道是个梦,揉了揉还在胡乱蹦跳的心口,将枕头掉了个个,“弯弯,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撞上来了?”
窦弯儿答应着去了,没多久,又拿上来一只破损的纸鸢,“王妃,是纸鹞,断了线的。”“纸鹞?”云雅疑惑,拉开床帐,接过那只做工并不精美的大雁看了看。窦弯儿撇了撇嘴角,“一定是哪个宫里放的给挂在树上,不高兴拿,晚上风大,就给吹到我们这里来了。”看云雅不说话,她伸手想要取过那只大雁,“要是做得好,明天修好了还能给小王子玩玩,这会儿这么个傻头傻脑的东西,只能当柴烧了。”
“要玩什么样子的没有,何必放别人的?”云雅本已要将鹞子递给窦弯儿,但是烛火晃动间,那破损的雁翅上有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弯弯,把灯拿近些。”窦弯儿听话,低头一起仔细看道:“阿牛哥,你在哪里?我等着你……笑话我……元帅都回不来了,你就更不可能回来了。我不信,我知道你没死,一定能回来。我等着……这个鹞子,但愿风能带着它一直到长岭,到你那里……”
窦弯儿噤声,“王妃,这……”云雅死死盯住“长岭”,“元帅”几个字,“弯弯,熙斐说他们是不是就在长岭?”她的手抖得厉害,窦弯儿忙接过纸鹞仔细看道:“是,是说在那儿呢,可是……可是怎么会说王爷回不来呢?不可能的!”云雅抬头望住她:“他们瞒着我们,一定是瞒着我们。”“不可能,不可能!”窦弯儿摇着头,脸色渐渐如云雅一样惨白,“熙斐不可能骗我的,或者……或者事情发生在他写信之后?王妃,我们怎么办?”云雅也是心乱如麻,才刚梦中的那种绝望之意又再次缠紧她,几乎让她窒息,“我要去见皇上!”
皇帝几乎一夜无眠,强攻不下,君宜生死未卜,两位将军各执己见,军中士气涣散,这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他的失败。夺得两座城池算什么?照这样的情形下去,齐武帝迟早会把它们夺回去,到时候他、还有大溱,都将是最大的笑话,不仅是现在,千百年后都会是个天大的笑话!拳头重重地击在了桌案上,长岭的地形图,还有各地敬上的奏折都随之一跳。有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溅出的蜡油仔细抹去,“皇上息怒。”
皇帝哼了一声,“怎么,朕像是在发怒么?”
内侍急忙低头。
皇帝又冷哼了一声,“去告诉他们一声,今日免朝,明日再议。”
内侍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又回来垂首说道:“禀皇上,其余人都走了,只有兵部尚书,还有郑国公……”
皇帝摆手,“不见不见,没一天不来给朕添堵!告诉他们去,朕今天身子不爽,让他们消停一天。”
内侍答应了。皇帝看他不走,声音更沉,“怎么,是想让朕自己出去告诉他们?”
内侍跪倒,急切道:“奴才不敢,是……是谨王妃来了,想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