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宝才幽幽道:“如实招认,无论你背后有谁,都不必顾忌,这里的诸位大人会为你做主。”
着重强调了“如实”二字,话说得恳切,仿佛真的在替李孝先考虑。“冤枉!”
李孝先嗓门并不大,一开口却是满满的委屈,将大堂震得隆隆作响,“罪员确实养寇,并贪污了剿倭物资,但此事从未有任何人指示,也从未将剿倭物资贿赂给谁!因是剿倭所用物资,与市面寻常的粮食不同,罪员担心被发现,便以市价的三成贱卖,谭大人,您在我家里查到的银子,便是我运到济南府贱卖所得了。”
“胡言乱语!胡诌八道!信口雌黄!”
谭云鹤猛拍了一下身前的大案,显然是被李孝先这番强词狡辩震怒了,“连常育温和楚良都指认你背后有人,还不说出实情,这里面可有的是刑具!”
这时,左宝才和季黎对视了一眼,纷纷望出彼此的震惊和担忧。李孝先竟然没有招认他们,实在出乎意料。他们已经准备万全,只等李孝先招认,便把脏水泼到严党身上。但如今李孝先将罪名全都抗下了,自己却把山东大小官员向严党众人贿赂的账册提前送到谭云鹤手里,更散播党争谣言,甚至还将戚继光之子从蓬莱县押到济南府,正在司狱司关着。斧头已经把船凿开了,你忽然告诉我,河里的水都干涸了?左宝才将语气压到极低,尽量表现得和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妨,这里的诸位大人都会帮你。更何况,你我相识一场,你如今这番遭遇……还是如实招来,朝廷也会酌情宽待你的家人。”
这件事,若没有李孝先的招认,自己去领罪,供状和奏疏百分百会被“原疏掷回”,或者直接石沉大海。从此之后,便彻底从主动沦为被动,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也彻底和严党撕破了面皮。程序和过程务必合乎情理,且依附在李孝先的供词上,他的反水才不会被淹,且掌握了招供的“话语权”,让朝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才能从绝地寻到一丝渺茫的生机。李孝先摇摇头,神情落寞,“罪员并无难言之隐。”
“好!”
谭云鹤又喝住了他,“早就猜到你不会讲出实情,不动刑是不行了!”
说话间,就招呼那几个衙役。这时,却见赵云安忽然咳嗽了两声,望向一旁的田玉生,“田大人,前些时日朝廷下来的公文,是否论处了李孝先的罪名?”
田玉生眉头一皱,看戏看得好好的,扯上自己做什么?但赵云安问话,他又不能不答,“公文是发给谭大人的,我没看见。”
还在和稀泥。赵云安却不给他继续和稀泥的机会,“依照大明律,在职官员被革职查办,并由朝廷降罪看押的,审讯过程中,是否应该用刑?田大人,您掌管一省刑名,这个应该清楚吧。”
田玉生闷闷道:“不能用刑。”
赵云安转头望向谭云鹤,“按察使大人发话了,谭大人,若我没记错,朝廷的公文并未定下李孝先的罪名,这场公审,也是论罪,你不该用刑。”
谭云鹤慢慢望向了吴栋,吴栋的目光也满含深意地看着他。“公公,若不行刑,李孝先不会开口说实话,我无法向朝廷交代,您更不好向皇上交差。要不要行刑,还请公公示下。”
吴栋瞅了眼身旁的陆经。陆经道:“行刑有逼供的嫌疑,不妥。况且李孝先这番证词,从情理上也算说得通,他是否真的贱卖了粮食,我们派人去查便是,何必急于一时?”
“陆大人的意思,这案子还要继续拖?”
谭云鹤眉头拧在一块,“您和公公刚来山东时,话可不是这样讲的。”
“此一时彼一时,案情遇到困难,便要设法解决。”
陆经神色很平淡,“当然,你是主审官,到底该不该用刑,无需公公出面,你做决定便好。”
话都这样说了,若他用刑,恐怕到时结案,这些人都不会署名。仅有自己署名的结案文书,送到朝廷,谁都不会认。谭云鹤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吴栋和陆经分明是在阻止自己往严嵩那些人身上攀扯,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望向吴栋的目光显然是完全屈从的神态。“陆大人都这样讲了,执意用刑显然不妥。前几次公审,那几位人证可是信誓旦旦地指出,常育温和楚良背后不仅有人,这些人的身份地位极不一般,想来指的并非是李孝先一个。李孝先这里既然盘问不出什么,我们也该问问那些证人?”
谭云鹤开始切换攻略目标。“你是主审,你说的算。”
吴栋依旧人畜无害地笑着。于可远和几个秀才被带进了大堂。刚一进来,还未行礼,左宝才便忽然站了起来,很是殷切地走到于可远身旁,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左大人……”于可远往后退了一步。左宝才却装出一副极热络的模样,“久仰大名啊!这位便是张居正张大人结实的小神童于可远!”
说着便将于可远指给吴栋和陆经,“公公,陆大人,您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他可是我们山东的大才子!有很多事迹呢!前些时日县考,光是他一人的唱保名单,便用掉了足足一页纸!”
在众人那复杂至极的目光中,左宝才拉着于可远的手走到谭云鹤身前,接着道:“裕王爷,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都有为他作保,谭大人对他应该也极熟悉吧?我听闻,他刚来济南府,就被谭大人接到了知府衙门,这些时日都在你那里住。”
然后凑近身边,似笑非笑地道:“为了案情进展,谭大人你……一定没少和于可远私聊吧?”
季黎也在一旁附和,“谁说不是呢?他虽然未去北京,也尚未有功名,名字却在朝野响彻。多亏了徐阁老和张大人的赏识和厚爱,不然呐,我们怕是不能发现!”
这是正式发难了……于可远站在那里,任由左宝才将他推搡到每个大人身前介绍,也任由他反复强调裕王党是如何重视和赏识自己。此等诛心之举,简直太过明显。谭云鹤还不至于笨到看不出左宝才和季黎的阴谋,也不接茬,很硬气地喝道:“来者何人!见到诸位大人,为何不跪?”
声音中满满的愠怒和强硬,无论这是否出自他本意,没有当场应下左宝才的话,认可他裕王党的身份,便说明这时候徐阶还未将他当做弃子。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于可远心中大定,便要弯腰下跪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俞咨皋开口了:“不用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俞咨皋身上。于可远也怔住了,他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一个念头——县考出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