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几个懒汉、光棍汉对她做那么些事情的几天里,天空中那个死亡预兆一天比一天黑,我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变黑了,一天比一天黑,我也一天比一天感觉到宇宙、世界、万事万物、人人,当然还有我自己的腐烂和完结。我一天比一天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任何事物的真实,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天比一天强烈和真实的无根基感,无支撑感,异国异界感,孤立感,末日感,完结感,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寒冷体验了。我感觉到我熟习的那种超现实的黑暗正在从这个象征和预兆死亡的异象向整个世界扩散,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对我变成我的学习屋里出现过的那个黑怪一般,甚至于比那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那样恐惧。但我也只有平静、平静、平静。我只有自己,我只有靠自己。
我屋子里那些&ldo;影子人&rdo;在显现到仿佛他们真的能够从他们那种虚空中走出来和我握手的时候,全都变成了一种鲜红色的大火般的东西,鲜红色的大火中还伴有滚滚的黑烟。&ldo;影子人&rdo;人人畅所欲言的讲话的声音到这时才停止了,听不见了。我一看到我屋子里这一鲜红色的大火,就不怀疑要是它烧到现实中来,成了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的东西,那就不知可以将多少条沟和多少个世界化为灰烬了。我学习的时候在后窗下,后窗一般是开着的,放学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能看见这个后窗。这些天,一看见这个后窗就能看见我屋里通红的火焰熊熊燃烧,还伴有滚滚的黑烟。我都无法相信这竟然是家里人和院子里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尽管我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他们看不见的,这只是我个人的幻觉。但我始终也在怕他们看见了的恐惧之中,我想,他们要是看见了,哪怕只是看见一点点,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啊,想一想那种反应就让人禁不住发抖。
这种火焰越烧越纯粹鲜明,最后,黑烟尽去,只剩下纯粹的红色的火了。这红色的火在我屋里熊熊燃烧,从屋外看去,白天晚上我屋中都是一遍通红,就像把早上刚升起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屋里了,似乎是把早上刚升起来的太阳摘下来放在我面前它就有这样之大和这样之红,超过在天上的它一百倍。不过,置身于这种大火之中,让人看到的还是它不同于当时那个黑怪,它仍然是看得见的却是无法接触到的。我把这种幻象称之为居于无限小的点时空中或完全不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当初那个黑怪可无论如何也得说它占据了我们世界的时空,成了我们世界的某种存在,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世界的一些实物的物理性能。
红色的熊熊大火烧到一定程度时就开始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看着它们,我不能怀疑看到就是无边的虚空之中宇宙那么大一团烈火在分散开来向几个中心聚集,团成团。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宇宙早期生成和演化的景象。这种看上去团状的火焰还是看得见接触不到的,仿佛它们要么就是二维平面的,要么就是没有占据时空的。最后,这几个团状的火焰变成一个个的人形状的东西,看上去也有人体那么大,只不过是二维平面的。我把它们称之为&ldo;火人&rdo;,&ldo;火人&rdo;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并且越亮就越不再是那种红色,而是月亮那种颜色。最后,它们亮到无以复加的地方步,每一个都仿佛有上千个甚至上万个最明亮的月亮那么明亮,不同的只是它们这么明亮却不刺目,也不发散出光来照亮屋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称它们为&ldo;亮人&rdo;。完全不能走到它们的背面去看到它们背面是什么样子,它们始终也在那里,没有改变位置,但是,向它们直直走过去,总是走着走着它们看起来就在你的身侧了,再走,走多远,它们也还是既没有动一下位置,又仍是把它们的正面向着你的。我想,它们可能本来就只有一个面。它们完全不影响我对屋子里我们一般所说的现实之物的视看,一个墙上看起来在一个&ldo;亮人&rdo;的身体这边的斑点同时也在它的身体的另一边。&ldo;亮人&rdo;的&ldo;腿脚&rdo;部分越往下越模糊幽暗,仿佛那里是个深渊,&ldo;亮人&rdo;越明亮,这深渊就见明显,好像它将把我,我这间屋子,最后还整个世界都吞没了。&ldo;亮人&rdo;亮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就能看到&ldo;亮人&rdo;身上显出无数用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村庄、田野,村庄连着村庄,田野连着田野,望不到边际,无数同样是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ldo;人&rdo;在活动、生活、欢笑,那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还看到了莽莽群山,滔滔江河,一望无际的森林,比我们的天空还要广阔的天空,看到无数的飞禽走兽。我看见了就和我们世界一样多样和复杂的事物,但它们都是由最美最纯的光构成的。我想我是在透过一扇窗子看天国的景象。不过,我非常清楚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是&ldo;睁着眼睛做的梦&rdo;,我并没有受到那种召唤,就是以我不认识的姑娘将要用的那种方式结果自己的生命以进入到这个天国之中。
第80章第80章
这天,我从我屋里的&ldo;亮人&rdo;中,从那个天空中的预兆和异象中,从一切中都看到这是她的最后一天了。晚上,我没有上床睡觉,而是站在床前。我已经能够做到人最大程度所能做到的动也不动了。我就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床前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还有我正面对的这些&ldo;亮人&rdo;,还有天空中那个明天我就不会再看见它了的预兆和异象,来陪伴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尽管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也必须以这种方式来陪伴她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不因为她是她,不因为她有任何特殊性,不因为她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不幸还是幸福,是&ldo;农业人口&rdo;还是&ldo;非农业人口&rdo;,不因为我和她有任何关系。只因为她存在。实际上,我还做得远远不够,一切最多只能算得上刚刚开始,在她死了之后,我还得一如既往继续做下去,直到永远,直到&ldo;无限&rdo;和&ldo;绝对&rdo;,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她就要死了,还是以那种方式,我们每一个也都会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我要把死亡从无底的深渊之中打捞起来稳稳地起托在我的肩上,为了她,为了每一个人,为了她和每一个人就像她和我们沟里人们那样可怕和不堪的生存,为了整个世界和整个存在。
天快亮的时候,我几乎就像有了千里眼似的看见了她,看见她把一瓶农药一饮而尽。我还看到了这瓶农药是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我还看到这些天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有人来扣她的窗子,给她送来点什么,给她送来安慰,甚至于给她送来解救。我还看到她甚至于产生了幻觉,在幻觉中张朝会翻然悔悟,给她送来了她献身给他就为得到它们的那些东西;在幻觉中公社政府的领导干部们清查了张朝会,惩治了张朝会,还给她了&ldo;公道&rdo;,几个公社干部正大踏步地把&ldo;公道&rdo;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区上县上的领导干部清查了公社的领导干部,给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应得的惩治,区上和县上的领导干部们正在把她应该得到的&ldo;公道&rdo;给她送来,她都听得见他们那如救世主来了的脚步声了;在幻觉中她还听到了她和他有定婚关系的未婚夫来了,带着那样一颗执忱的、充满爱的心,来安慰、鼓励她,和她共同承担她的过错和不幸……然而,幻觉过去了,是更为深广坚实的寂静。她就是在这一刻把那瓶早已准备好的农药一饮而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