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练字,爹进屋来了,像是全身都在冒烟似地向我恶声恶气地嘶叫道:
&ldo;你个□□的,现在人家找你都找到我们屋头来了!人家就在那等着,你还不快过去!你要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说什么你都要恭谦地接受,点头称是,句句当金玉良言牢记于心!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这样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我已经不知道给你说了几千遍、几万遍了!唉‐‐&rdo;
如果说我本来就一直在地狱的冰寒水里,那么,听爹说他们找我都找到我们家来了,我顿时在地狱里往下掉了好几层,原在第四层地狱的冰寒水里,现在浸到了第八层地狱的冰寒水里了。不过,我以为来了好大一群人,过去一看,只有一位,还是感觉到到稍许的安慰。
来人我认识,上学放学路上都要从他家门外的那条大路上经过。他是我们沟最穷的人家之一。他除了贫穷就是老实巴交,除了老实巴交就是贫穷,如果我这时已经熟习闺土的形象,一定会联想到他就现实中的闺土。不过,他却是我们沟里的一位大名人,原因是他有过辉煌的过去,当年就因为他是我们沟最穷的而当过一段时间的农协会主席。说是当年农协会主席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职位,连生杀大权都有了,想叫谁死就叫谁死,想叫谁活就叫谁活,只因为他太过老实巴交,又没上过一天学,当了几天就下来了,继续他仅仅是我们沟里最穷的人之一的日子。虽然人们总在笑谈他当年当过农协会主席的事,但我一直只把他看成一个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农民。看他竟然为了我的作文出现在我们家里,感觉到其实他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子,他没有小看他那段辉煌的过去,他还没忘记他那段辉煌的过去。
他吸着呛人旱烟说,这一向他听到广大群众对我的不良反映太大了,他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人引起了群众这么大的不良反映。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就遭到了这个?我就不该替自己想想,替家里人想想?凭群众对我这样的反映,怎么对我,送监、挨□□、定成现行□□,都是够格的了。要是换了他是我的当父母的,他早就把我打死了。养我这样一个儿子,当父母的把我打死了,那是我活该。怎么能让我照这样发展下去连累一家人?像这样发展下去,少则会让我们一家人无法在我们这里活人,重则会让我们一家人家破人亡!他说,他是代表广大群众来的,我父母咋个样也得把我改变过来,哪怕是把我当成一个犯人来对待也再不能让我像这样发展下去了,一定要把我改变成一个听话懂事的、规规矩矩的好人。
爹妈对他唯唯诺诺。
一天晚上,爹到我的学习屋里来,动情地说:
&ldo;娃儿,现在是群众没有哪个不在说你在写作文不彻底改变过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今天,我出去,已有一位大队的领导干部也在我面前说,他的意思和群众反映的一样。你知道我们的领导干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精力来关心你这样一个小人物?连他们也来关心你的事了,这种说明你确实已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了,再不改就真的为时晚矣了!&rdo;
第102章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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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一个为了我的作文上我们家来的人以后,上我们家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而且来的人还多是&ldo;权威人士&rdo;里面那些有头有脸的了。一听到有人上我们家来了的脚步声,我就头皮发怵,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无时不在提心吊胆的心理状态中。我觉得自己都爱上提心吊胆这种心理状态了,离开了它我都无法生存了。
说到为我的作文专门上我们家的&ldo;权威人士&rdo;里面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其中有两个特别有代表性。
一位是公社农机站的会计,张朝海。公社农机站是一个公社办的一个事业单位,农机站的干部,当然包括它的会计了,收入来自于生产队给工分,单位每个月补助几元钱,性质和民办教师差不多。这也就是说,张朝海也就是一个一般农民。他家离我们家不远,走路分钟就到了。他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的故事,我在我的一篇叫做《伟大遭遇之‐‐张朝海》的小说里面还有专门的叙述。
还有一位是公社广播员,张天倦。我们沟被沟里人习惯分成&ldo;上沟&rdo;和&ldo;下沟&rdo;,我们家在&ldo;下沟&rdo;,张天倦是&ldo;上沟&rdo;人。公社广播员,顾名思义,做的就是每天定时开关广播,让全公社人民定时能够听到广播了解国家大事聆听来自上锋的声音的工作,也在广播上向全公社人民读文件、读领导的重要讲话、读通知,比方说,大队干部回公社开会的通知,各大队的公民办教师回中心校开会通知,公社中心校的学习校坝子今晚有露天电影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的通知,等等。张天倦也不吃国家粮、不拿国家工资,报酬来自于生产队的定额工分,公社政府每个月补助他几元钱,也和我爹吃的民办教师这碗饭差不多。
张朝海和张天倦都是农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都是披着&ldo;农皮&rdo;的,但由于他们从事的职业到底不是一般农民干得了和干得成的,又离公社政府那么近,用张天倦自己对群众的话说就是公社的一把手二把手、书记副书记他哪天不见个十回八回的,他们在我们沟里拥有的发言权,那还不是一般的&ldo;权威人士&rdo;可比的。
张朝海和张天倦知道我的事情后,专门上我们家来找爹谈我的作文。人一到,啥话不说,连爹叫坐也还没来得及,就直截了当进入正题,第一句话就是:&ldo;马上就要把他彻底、完全改变过来!连一天时间也不能给他了!&rdo;相对而言,不同的只是张朝海用的是恳切的、能深入人肺腑的语气,而张天倦则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式的、居高临下的。他们提了不少具体的建议和意见,说得专横而独断,不容争辩,不同的只是张朝海像是完全为了我好、为了我们家好,而张天倦则像在传达上级的指示,传达皇帝的圣旨。这些具体的建议和意见里面有一个就是,首先取消我写作文的资格,不要再让我写作文了,连学都不要让我上了,关在家里天天抄报纸、抄文件,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抄错了都要撕了重来,还要打,狠狠地往死里打,叫我真正尝到皮肉之痛,而最后达到的目的是让我再写作文时,一写出来的就全是报纸上的、文件上的,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的差错也没有,想写一句话、一个字的我从前那种作文也不可能了,我自己就不可能了!
他们在爹面前一下子就成了老大哥的老大哥样子,把爹像是在当成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小儿子、小孙子进行训诫和开导,说爹也有这样那样的责任和错误云云,不同的只是张朝海更像一个慈祥温和的长辈,而张天倦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张天倦从未到我们家来过,他大概也不屑于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为我的作文的事来我们家了,连门都不进,坐也不坐,看也不看我一眼,更没要求要见见我,当面教导教导我啥的,开口就像是他是代表公社政府向我们家宣读判决书。爹对他那是尊敬有加,唯唯诺诺,他理也不理。他冲我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