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了方可寒。
她出现在废弃的楼群之间,先看见了我们。于是她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踩着一地的夕阳。&ldo;嗨。&rdo;她笑笑,算是打招呼。我们也笑笑,&ldo;嗨。&rdo;然后她一拐弯,走进一栋怎么看也不像还有人住的筒子楼。她纤丽的背影在漆黑的门洞边一闪,就隐进去了。
&ldo;她家住这儿吗?&rdo;天杨惊讶地自言自语。
&ldo;原先不是住这儿,是旁边那栋,可能后来搬家了吧。&rdo;
&ldo;你原来就认识她?&rdo;她更惊讶了。
&ldo;嗯。小时候我们也算是邻居。&rdo;
&ldo;原来她家住这儿。&rdo;天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ldo;可是她穿的是only。&rdo;
&ldo;什么?&rdo;
&ldo;你们男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的那件白短袖衫跟我们的校服不一样。是only的。我在国贸商城看见过。贵得吓人,那么一件要三百块,料子摸上去就好得不得了。&rdo;
&ldo;人家是勤劳致富。&rdo;我笑,&ldo;你能跟人家比?&rdo;
&ldo;也对。&rdo;我看出来她眉宇间的鄙夷。于是我说:&ldo;其实她挺可怜的。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她爷爷奶奶家长大。我想她也是没办法才……&rdo;
&ldo;那不是理由。&rdo;天杨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ldo;可怜的人很多。可是人不能因为可怜就去做不好的事情。&rdo;
我什么都没说。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校门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了。红色的花岗岩。在夕阳下它看上去没有平时那么盛气凌人。当然,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还有周雷。我虽然很讨厌这个像苍蝇一样的家伙,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他。他知道我和天杨在一起,但他也知道我没有理由阻止他放学后和天杨一起回家。毕竟,只不过是顺路一起回家而已,况且他还总是得体地微笑着,站在天杨身边亲切地跟我说再见。想想看人家就剩这一点儿幸福了,我也不好那么没风度地剥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周雷在北明中学怕是已经成了&ldo;坚忍不拔&rdo;的代名词。奇怪的是,只有天杨是真的不相信周雷喜欢她。谁跟她说她都不相信。理由是:&ldo;周雷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要是他喜欢我一定会直接跟我说的,我问过他,他叫我别听你们瞎说,我们就是好朋友而已。我当然是相信他,不会信那些闲话了。&rdo;‐‐你说这孩子,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他俩的背影顺着暮色延伸的方向消失。我掉转头,往我家所在的教职工宿舍区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远远的,我看见妈妈的身影,我知道她身上,一定带着图书馆里油墨的香气。
第3章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3)
{天杨}
皮皮死了以后,那张病床就暂时空着,被大人们堆上了好些杂物。方圆的情况好得令人诧异,从特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且不说那些化验结果,她的气色看上去就好了很多。陈大夫很有信心地对她妈妈说:&ldo;病情现在控制得很好。照这样下去,完全控制住也不是没有可能。&rdo;我看到那个憔悴的女人高兴得掩面而泣。陈大夫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说过方圆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现在他换上了一副微妙的表情,对那个不停道谢的女人说:&ldo;这没什么,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rdo;我可以想象杨佩听了这句话的反应,她会撇撇嘴,叹一声:靠。
天气渐渐热了,很久没有周雷的消息。我暂时不想找他,从那天之后,他也再没给我打过电话。二十五岁生日也就平淡地过去了。本来嘛,用杨佩的话说,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倒是那天早上,龙威和袁亮亮在我上班时一起冲我大吼了一句&ldo;happybirthday&rdo;,我诧异地表示感谢的时候,龙威说他和袁亮亮&ldo;潜入&rdo;了值班室,看到了我那天无意中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身份证。龙威一直在眉飞色舞地说,袁亮亮明显有些精神不济。这些天他总是发低烧,不过他自己依然乐观得吓人。
日子又变得像以往一样无聊。上班,下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时,一转眼就过完了。唯一的一件不平常的事:五一放大假的时候,我到北京去领回了不不。
还好首都机场是喧闹的,假设周围一片寂静,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个小家伙怎么办了。远远的,看着空姐把他带过来,我预感到他是个麻烦。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很专注的样子,看得我心里直紧张。我想起了电影里外国人初次见面的说话方式。&ldo;你好,&rdo;我说,&ldo;我是天杨。&rdo;他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ldo;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坐晚上的火车回家,你说好吗?&rdo;他依然静静地看着我。我本来想从他的表情推测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拉着他的小手,往外面走。&ldo;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的,你记得吧,我是姐姐。&rdo;他转过小脸,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ldo;你真了不起,&rdo;我觉得我必须找点话说,&ldo;这么小,就一个人搭飞机来这么远的地方。&rdo;意料之中的,他不理我。眼睛看着北京的天空上的云。
&ldo;你想吃点什么?飞机上的东西很难吃吧?&rdo;他似乎是不屑于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拿眼角瞟了我一下,然后眼光又移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还有脸部明晰的轮廓。
&ldo;我们家里有你的照片,你明天就见得到了。就是你在迪斯尼乐园和米老鼠照的那张。&rdo;我其实只是为了弄出点声音而已。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那天深夜里,在火车上。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脸颊,把我弄醒了。他的小脑袋从我怀里钻出来,轻轻地说:&ldo;尿尿。&rdo;我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火车在黑夜里寂静而规律地前行着,似乎是钻进了山洞,因为周围突然间黑得太彻底。我拉开厕所的门,打开灯,对他说:&ldo;我在外面等你。&rdo;他抬起头,在灯光里湿润地看着我。我重复了一遍,&ldo;我在外面等你。&rdo;他说:&ldo;不。&rdo;这是第二句话。我只好跟他进去,回头关门的时候听见他轻轻地说:&ldo;你是女的。&rdo;他脸上有点羞涩。我愣了一下,笑了,&ldo;没关系,你不用介意。就连我,有时候半夜里起来也会害怕呢。可笑吧,我都这么大了。&rdo;他红了脸,转过头来,嘟哝了一句:&ldo;女孩嘛。&rdo;小家伙。
被他这么一闹,我是再也睡不着了。火车到了一个小站,站台上的灯光映着不不的小脸。我说:&ldo;睡吧,还早呢。&rdo;他听话地闭上眼睛。我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站牌,我们正在穿越黄土高原的腹地,也就是每年春天沙尘暴的老家。
火车又开始在自己的声音里前进。我喜欢火车。从小,我就很喜欢听这些单调寂寞的声音。比如在中学的篮球馆里,我最爱的就是篮球砸在木地板上的回响,这些声音里有股忧伤,这忧伤和很多民间音乐里的忧伤异曲同工。空旷的声音里,我看见自己坐在橙黄色的看台上。那时候我梳的是两条麻花辫,穿的是校服的短袖衫背带裙。周雷很做作地投进去一个三分球,落下时被江东抢了去。不不睡着了,小脑袋蹭着我的胸口,暖暖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悲凉像那只篮球一样砸在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不不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紧紧地拥住了他。汉语的词汇妙不可言,悲凉,真的凉凉的,带着一种树木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