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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第1页)

准确地讲,她又像天杨,又像方可寒。

然后我就想起了她们。她们十七岁的脸像烟花一样绽放在温哥华清冽的夜空下面。下雪了,圣诞节快到了。已经有人在家门上挂上了花环。在肖强的店里,我们一起看《霸王别姬》。看到程蝶衣戒毒的那一段,方可寒腰间的小呼机响了,她笑吟吟地站起来,&ldo;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们告诉我结局。&rdo;天杨没有发现我的眼神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和肖强都如饥似渴地盯着张国荣。

&ldo;小尼姑年方二八,青春年华,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rdo;

&ldo;错了,咱们再来。&rdo;

程蝶衣死了。肖强哭了。张国荣也死了。天杨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说:&ldo;这就对了。&rdo;

安妮一直在家里等我。看到我,她微笑了一下。安妮是个温暖的女子。身体纤弱,并不美丽,爱笑,而且冰雪聪明。我爱她。国内那些鸟人编排我,说我是为了移民才嫁给她,纯粹是嫉妒。那天夜里我们做了,我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她光滑的后背,有点歉疚。因为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天杨。我甚至跟她提起过方可寒,但是没说过天杨,我跟任何女人都没提起过天杨。没结婚的时候,有次安妮问我,初恋是什么时候。我说小学三年级。她开心地大笑。我并没有撒谎,但我也没有说实话。

安妮一点一滴地抚摸着我,&ldo;tony,我爱你。&rdo;她的普通话像所有香蕉人一样成问题。我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ldo;tony&rdo;,后来她睡着了。我搂着她,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在那个夜晚开始审视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〇〇一年大学毕业,开始上班,遇上当时在北京学中文的安妮。结婚,考雅思,移民,那时候‐‐二〇〇二年底,是通过安妮的一个朋友的关系,在一间香港人开的、只有五个员工的小会计事务所打杂,超时工作拿不到加班费,帮老板娘接孩子放学也在我的职责之内‐‐正是因为这个才学了开车,可当时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点钱才能继续去读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过这些事情。

那么天杨,你现在在哪儿?

至于我,你曾经拼了命地去爱的我,正在一个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苟活着。没错,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刚刚开始苟活。也许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对不住我们曾经迸发过的决绝,但这是事实。天杨我想你,那个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许你现在的脸上也有了苟活过的痕迹。我们这些苟活的人,喜新厌旧是我们的dna密码,你同意吗?让接受过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与崇高有关的一切在大脑里重组,使它们服务于我们最原始最动物的欲望,你同意吧?回忆起那段化腐朽为神奇的日子会觉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杨,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的份儿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见我,请你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我只要看看你的侧影就好,那种婴儿一样漫不经心的忧伤。

刚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神经质。

去年年底我终于跳了槽,在一间也是当地华人开的贸易公司的财务处。虽然顶头上司酷似张宇良这点儿令人不甚满意。但是总算是可以只做财务报表不做男佣。按我和安妮的计划,后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书,然后去试试鬼佬们的公司。总之,苟活得还不错。

听过去的同学说,天杨现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来她那副自得其乐的表情。天杨比我幸运,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行。我想这是我和她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个。

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霸王别姬》。国语对白,英文字幕。我从头到尾看完了它。太熟悉了,熟得我都替陈凯歌感动。好多台词我甚至可以替张国荣说出来。程蝶衣自刎的时候段小楼终于说:&ldo;妃子‐‐&rdo;他总算是入戏了。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天杨、肖强,还有方可寒。

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ldo;这就对了&rdo;,天杨,你,我,肖强,我们都在这世上苟活着。这世界上我们这样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为我们的数量越多,这世界就越和平。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作为一个整体才能显现出来。我们组成一个永恒的黑夜,维持世界平衡地运转。但是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人要以&ldo;我们&rdo;这个黑夜为背景怒放,就像烟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张国荣,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这世界需要我们,而我们需要你。

然后我发现,那天是天杨的生日。

夏日来临,加拿大一点不热。在我鬼使神差地打过去一个电话的一周后,我收到天杨的e-ail:江东,你好吗?我很好。对自己的工作还算喜欢。只不过经常上夜班,日夜颠倒对皮肤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脸。呵呵。

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和周雷在一起,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吓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不过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来的时候应该会比较舒服。前些天我碰见肖强,他的店已经关了。他现在是taxidriver。感觉上就像《危险关系》里的丰川悦司一样酷‐‐你看过这个日剧吗?

欢迎你回家。

天杨。

欢迎我回家。她就是这样,永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心里最软最深的地方捏一把。加拿大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公路永远漫长宽广。那天傍晚我兜到城边上,在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飙。残阳如血,疯狂地砸向面无表情的地平线。就像曾经,我们。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杨看来,她就像那颗太阳一样,不顾一切地砸下来,却还是什么回声也听不见,所以我们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是个浪漫的人,不是那种大多数人用钱来买卖的浪漫,也不是那种少数人用来沾沾自喜地和大众划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对于她,是件像种残疾一样必须隐藏的东西‐‐因为那太容易成为这个世界摧毁她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个白痴他明白这个吗?他懂得因为这个来心疼你吗,天杨?

高速公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它和所谓的&ldo;大自然&rdo;不同,还没有被&ldo;诗情画意&rdo;强奸过。长长的,风情地延展,在风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着一个看似无人关心的方向。我和迎面来的车们擦肩而过,从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这个热带雨林里最有人情味儿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正在用诗情画意强奸高速公路,原来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个有处女情结的封建余孽,该拖出去斩了。

那么来吧,加速,不要装蛋,冲着那残阳撞过去,风在耳边呼啸,性高潮也不过如此。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过是一个字而已:爽。再加速,好了,到此为止,否则警察该追来了,像是飞翔,人说到底是动物,肉体的极限和精神的完满可以合二为一,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想,身体因为速度而脱缰,灵魂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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