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家也都献了血后,父亲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ldo;天上的神,地下的灵,冯家的列祖列宗,我冯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万贯家产作保发誓,我要杀掉所有对我冯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恶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对,斩尽杀绝,决不姑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冤仇恨痛,不报此仇,我父子五个誓不为人!望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请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rdo;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从这一刻起,父亲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缘一刀两断,一笔勾销。我家的历史,又翻开了猩红的一页……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对我们作恶的那几个野兽没有活过新年,证据是这年新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还给了我。我接过东西,问他:&ldo;都死了吗?&rdo;他沉默不语。我又问他:&ldo;我们有人受伤吗?&rdo;他还是不语。我又问:&ldo;父亲知道吗?&rdo;他说:&ldo;别问了,以后开心一点就好了。&rdo;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至今都没人说,大概他们是希望我忘掉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看见黑夜就怕,看见自己的身体就发抖,一睡着就做噩梦,就哭,就流泪。
但泪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吗?
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尘,母亲随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没打算向二嫂学习,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我和高宽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高宽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用毛笔抄录他曾写给我的一些零散纸条,以便保存。这天午后,我正在抄写下面这段话:
为富不仁,犹如浮萍,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国,正走在史无前例的颓败之险途上,有钱人不仁慈,当官的不作为,拿枪的不杀敌,受迫的不呐喊。当今之中国,内乱外患,道德沦丧,纪律涣散,民心萎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华民族要崛起,必须要施行新政,推举新主义,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这里,新来的女佣小燕敲门进来,对我说:&ldo;小姐,外面有个人在找你。&rdo;我问是什么人,她说:&ldo;是一个男的,留着长长的头发。&rdo;我马上想到是高宽,问她:&ldo;他在哪里?&rdo;她说:&ldo;在大门口,一个人。要不要我去喊他进来?&rdo;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却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问:&ldo;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见他?&rdo;我当然想见他,可是……我见他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对小燕说:&ldo;是的,让他走吧。就对他说,我回乡下去了。&rdo;小燕说:&ldo;他知道你在家里。&rdo;我说:&ldo;他怎么知道的?&rdo;她说:&ldo;我也不知道。&rdo;我怀疑是她说的,生了气,叫她走。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ldo;小姐,你还是见他一下吧。&rdo;我说:&ldo;别说了,我不见。&rdo;她说:&ldo;那我怎么对他说?&rdo;我说:&ldo;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rdo;我觉得我的肺要气炸了,那里面盛满了恶气啊。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来,给我带来一封高宽的信,是这样写的:
点点,亲爱的点点:
请允许我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你,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如此痴情的呼唤。那天我看了你给我留的信后,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要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担心这是你父母有意要让我们分手才这么突然让你走的。也许这是我多心,也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总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这就是痛苦。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整整一个礼拜我天天失眠,天天来你家门口晃悠,像一个幽灵。我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那么多天我见到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见不到你。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听说你没走。天哪,你真的没走?点点,我太高兴了!我是一路跑来的,现在还在喘气,你看,我的字写得多差,因为我的手在抖。听说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哈哈。点点,我要批评你,你不该对我隐瞒病情,你病了,更应该告诉我,因为这时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了不让我担心,可是我只有见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点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会很好的。人嘛,总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养病,我想着你,我为你祈祷,你一定会很快告别病魔,跟我再见的。
最最爱你的人,阿宽
一连多天,高宽天天下午来看我,我天天在&ldo;生病&rdo;,卧床不起,小燕天天给我带回来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对他泄露了&ldo;我没走&rdo;的天机。我更恨自己,命这么苦!其实小燕是无辜的,后来我才知道,背后有一只&ldo;黑手&rdo;在操纵着这一切,就是阿牛哥。
后来阿牛哥告诉我,他其实早知道我跟高宽的恋情,因为有一天晚上高宽送我回来,分手时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见。二嫂的死,说明了我们活着的苦难,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还好,有两个孩子扯着她,天天吵着她,时间要容易打发一些。我和小兰是最难过的,天天睁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过,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死。小兰不久离开了我们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里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许会好过一些。可我能去哪里?我只能呆在房间里,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没脚出不了门,我是身体空了,魂丢了,不知道去哪里。阿牛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让高宽来陪我度过最难的时光,于是四处找他。可学校已经停课,剧院已经歇业,要在偌大的上海乱世里找到行踪诡秘的地下共产党员高宽,那实在太难了。阿牛哥最后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这非但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剥夺了我爱高宽的权利!我怎么能面对他?面对他我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他什么?我给他他会要吗?再见了,高宽,我的爱人,请你把我忘记了吧……不是我绝情,而是命不该如此。高宽,你饶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离开我,去找你新的爱人,我已经无脸见你……读着他一封封要求见面的信,我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