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们以银杯饮用昂贵的清水,而装盛永恒鱼鲜的食器是古老、剔透的蓝色艾荻雅陶盘。每当哈地里清洗这些盘子,总是戒慎惶恐。深怕不小心把它们砸碎。
萨丝妮与苏欧路继续聊天。哈地里觉得自己愚蠢又充满怨气,就这样呆坐着,不发一言,女孩也以静默回礼。
「今天是我首度出海的日子。」他开口说,感到血液直冲面颊,涨得通红。
她以某些嗯啊之类的状声字回答,只顾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食器。
「我可否再帮你取些汤?」哈地里问。最后一道菜是粥汤,在这儿的话,自然是鱼粥。
「不用了。」她说,眉头深皱。
「要是在我家乡的农庄,」他说:「人们会互相为对方装盛菜肴,这是某种微小的友善礼数。要是你因此举而受到冒犯,我深感抱歉。」他站起来,走向盛放菜肴的边桌,以发抖的双手为自己再盛了一碗汤粥。当他再度回餐桌,苏欧路以某种揣测的眼神与轻微的笑意凝视他,哈地里为此感到恼怒。她们究竟以为他是谁?她们以为他毫无守则,没有自己的家人,没有自己的领域?让这几个人结婚吧,他才不要淌这趟浑水。他飞快地把汤粥灌入腹内,不等苏欧路用餐完毕就走人。他进入厨房,花了一小时帮忙清洗碗盘,以弥补白天远游、未曾帮忙煮食的职务。或许这一族人没有这种家居行事规矩,但他有他自己的原则。
苏欧路在他们的卧室等候他‐‐那其实是苏欧路的房间,在这栋大屋,哈地里并没有自己的房间。这样的行事之道造就他的折辱,这是不自然的处世方式。要是一间友善的庄园,理应会提供独立的房间给来访的客人。
事后他已经不复记忆,当时苏欧路究竟说了哪些话语,但那些话是点燃炸弹的燎原之火。「我才不要被你们这样欺负!」他激动地大喊,而苏欧路立即火势猛烈,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们大闹了一场,引爆对彼此的怒火、挫败感,以及指控。最后,双方神色灰败地互相凝视,觉得这一切简直糟透了。「哈地里。」苏欧路叫唤他,声音啜泣;他自己无法停止发抖,全身猛烈打颤。他们最后停战,紧紧攀附对方,苏欧路那双小巧、粗糙、强健的双手,紧抱住哈地里。苏欧路肌肤的味道是海洋的盐。哈地里一直往下沉沦,直到溺毙。
然而,清晨到来,一切又回归常态。他再也不敢要求拥有自己的房间,因为这会伤到苏欧路的心。要是他们真的和另外两人组成了洒多瑞图,起码他会有一个专属自己的小房间,在他的脑海深处,某个微小卑怯的声音这么说。然而,这样是不对的,错误的……
他试图找出之前在屋顶偶遇的女子,有好几个可能的人选,但他不确定究竟是谁。难道她不愿意凝视他,与他说话?她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无法在众人之前对他好。嗯,她只能给予有限的好意,就这样吧。
唯独到了此时,他才赫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是晨族抑或夕族的女子。然而,这一点究竟有什么打紧?
是夜,雾气悄然潜行入内。他在深夜惊醒,只见窗外一片浓密的灰;该是从另一翼的窗口透出流光,光色与雾气混融。苏欧路睡姿摊平,宛若一方漂流到沙滩上的悬浮物体,彻底的大剌剌,仿佛遭到弃置,哈地里以某种心疼的柔情注视着他好半晌。接着他起身,穿上衣物,再度找到通往屋顶的廊道阶梯。
雾气甚至掩藏了屋顶的尖端,屋脊之上万物模糊。哈地里必须摸索自己的路,伸手触摸屋脊。就在他的脚掌下,木质的走道地板显得潮湿冰冷,然而,当他走向屋顶的小阁楼时,心底浮上一股愉悦之情,在他呼吸雾晕的空气,转向屋子西侧时,愉悦感持续增生。他伫立好一会儿才开口,几乎是耳语。「你在这儿吗?」哈地里问道。
宛如她们第一次交谈,起先是一阵停顿,接着那位女子回答他,笑意深藏于她的声音。「是啊,我在这儿。你呢?」
下一瞬间,她们见到彼此,虽然只是两抹笼罩于雾色的绰约形影。
「我就在这儿。」哈地里说。他的愉悦显得荒谬。他往前走几步,足以看清楚她深色的头发,深黑眼眸,浅色的鹅蛋脸。「我想要再与你谈话。」他说。
「我也想要再度与你谈话。」
「我无法找到你,我本希望你能够主动跟我讲话。」
「在楼下的话是不成的。」她这么说,声音轻而冷。
「你是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搭档之一?」
「是啊。」她这么说。「我是麦鲁欧家族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晨族妻伴,我的名字是安纳特。我想要知道,你是否仍忧忡不乐。」
「是的,」哈地里说。「不‐‐」他试图看清楚她的容颜,但周遭光线黯淡。「为何你愿意与我谈话,为何我能够对你坦承诉说心情,但我无法与这屋子的任何其他人讲话?」他说:「为何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难道‐‐苏欧路对你不好吗?」她这么问,提及苏欧路的名字时略带踌躇。
「他从未刻意恶待我,他不会对我不好。只是,他,他会把我弄得团团转,他会逼迫我……他远比我来得强悍。」
「或许不然。」安纳特说:「或许,他只是习惯自行其是。」
「或是,他比我更沉浸于爱河。」哈地里低语,倍感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