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部长。」洢思丹说,在顺从中加了点礼貌,他知道像这样的男人吃这一套,他们习惯别人卑躬屈膝,而非对等谈话。洢思丹从未将不礼貌与骄傲画上等号,他像他大多数同胞一样,只要环境容许,一向以礼待人,而不爱那种不容有礼的情况。光是虚伪还困扰不了他,他可是很擅长此道呢。要是拉亚耶的手下刑求他,拉亚耶本人却佯装不知情,那洢思丹拼命强调这点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他很高兴可以不必谈这件事,更希望连想都不要想起。他的躯体已经帮他做这件事,身体每条肌肉、每根骨骼,都记得每个细节。来日方长,只要活着,他有的是时间继续想。现在他学到以往所不知的事物,他曾以为他清楚无助感的滋味,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懂。
当那名吓坏的女人进房,他请她帮忙找兽医来。「我的脚需要打石膏。」他说。
「主人,他真的会治疗手,那个仆人。」女人畏缩着悄声说。这儿的奴器说话带着一种古语的方言腔,有点难懂。
「他可以进屋子来吗?」
她摇头。
「那,这里还有谁可以处理这个?」
「我会去问,主人。」她轻声回复。
那天晚上,一名年老的女奴仆过来。她满脸皱纹、烙痕,神情严肃,而且没有其他奴仆卑躬屈膝的态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低声说道:「我的天!」但她的恭敬态度很僵硬。接着她检查他肿胀的脚,神情冷漠酷似医生。她说:「主人,倘若你允许我包扎这个,它会好。」
「断了什么?」
「这些脚趾头。那里。可能这里也有一块小骨头。脚部有很多很多骨头。」
「请帮我固定。」
她照做,将布牢牢地一圈圈捆住,包扎成厚厚一团,形成一个固定不动的角度。她说:「先生,你可以走路,用拐杖。只能用那只后脚跟着地。」
他问她的名字。
「迦纳。」她一面说出名字,一面向他投以直直一瞥,整张脸对着他,这不是一般奴隶敢做的举动。她或许是想仔细瞧瞧他那双异星眼眸,因为她已发现他除了肤色较怪外,全身上下,骨头与脚趾,与此地人并无二致。
「迦纳,谢谢你。十分感谢你的技术与好心。」
她微微颌首,没有鞠躬,然后离开。她自己走路微跛,但姿势挺拔。「所有的祖母都是反抗军。」很久以前有人这么跟他说过,在起义以前。
隔天,他已经能够下床,蹒跚走到缺了扶手的椅子边。他坐了好半晌,眺望窗外。
这房间位于二楼,望出去恰好可俯瞰亚拉梅拉的各色花园,露台阶、花圃、步道、草坪、一连串装饰性质的湖泊与池塘渐次向下接近河边;各式各样的弧线与平面、植物与小径、土壤与静水,被流动活跃的弯曲河段所环绕。所有的盆栽、步道、露台,形成一片柔软的几何图,中心恰好落于河岸旁的一株大树。当花园在四百年前成立时,那株大树想必非常壮观。树身巍峨耸立于河堤后,但它的枝叶已经伸展到河面上,它的树荫足可涵盖一座村落那么大。露台上的草坪枯成金黄色;河流、湖泊与池塘映出夏日天空的浅蓝色倒影。花圃与灌木丛没人修剪,恣意生长,但还不至于成了野草。亚拉梅拉诸园尽管荒芜,另有一份苍凉之美。荒芜、悲凉、为人遗忘等这类浪漫字眼十分合适,不过原先的理性、高尚、宁静气氛也还在。这片花园是由奴工的劳力建造的,花园的体面与平静是奠基在残酷、苦难与痛楚之上。洢思丹是瀚星人,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老早建造了如亚拉梅拉这样的庄园又将之摧毁,复又建造摧毁,如此反复次数不知凡几。他的心同时收纳了此地的美与恐怖的悲哀,确保没有一个人的存在能否定他人,一样事物的毁坏也不该摧毁其他事物。他体会到两者,只是体会。
同时,终于能舒适地坐着,他也体会到,亚拉梅拉可爱又令人伤心的露台同时呈现了瀚星达兰达地区的梯田结构:红色屋顶片片相连,绿色庭园接着绿色庭园,沿着坡度陡降到廊柱、码头与帆船节比鳞次的闪闪发光的港口。越过海港,海面在背后升起,与他视线同高。洢思知道书上说海会平复。「今晚,海洋平静低缓。」诗句如是说,但他知道不然。海洋立着,如同一面墙,一面立在世界尽头的蓝灰色墙垣。如果你驾船迎向它,会发现它是平的,但若你仔细观察,其实它和达兰达山一样高。如果你当真航行于上,你会穿墙,跨过世界尽头到另一面去。
天空正是那面墙所撑起的屋顶。夜晚,星光会穿透玻璃般的空气屋顶。你也可以航向它们,航向世界背后的世界。
「洢思。」有人从屋里叫唤他,他转身背对海与天,离开阳台,下去迎接宾客,或去上音乐课,或与家人共进午餐。洢思是个好男孩,听话,快活,话不多但好相处,对人们有兴趣。当然喽,他彬彬有礼,毕竟他是个「柯温」,老一辈的决不会忍受家族里的小孩有任何缺失。不过礼貌对他没什么难处,也许是因为他从没遇过坏家伙。不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孩子。警觉,实在,处处留心。但也设想周到,也会自行寻求解释,就像海墙与天空屋顶。洢思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清晰、亲近了,他那小男孩的形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之外,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家里了。现在,洢思丹已经罕能再透过他的眼睛看事物,呼吸达兰达家中繁复的气味‐‐木头香气、木头表面抛光用的树脂油、甜草垫、鲜花、厨房里的香草、海风;也不再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洢思?吾爱,快进来,从多拉瑟来的表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