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衔。吕西恩想,伴随着头衔而来的通常是特别脆弱的自尊心。
他把名字和船名告诉六嫂,尽量把英文名称转换成容易发音的汉字组合。
“他要到澳门去,是不是?”
吕西恩顺从地把问题翻译过去,得到简短的答案:是。
六嫂露出笑容,不知道是因为虎牙还是跳动的火光,她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只山猫,在玩弄猎物之中得到极大的乐趣。她在勋爵面前蹲下来,英国人拼命往后仰起头,想离她的脸远一点。
“如果我听到的风声没错,‘飞燕草’号准备到澳门去买补给品,面粉,糖,沥青,火药。”她仔细地数出最后那四个名词,好像那是前所未见的珍宝,“问问他和供应商有没有什么特殊约定,供应商有没有见过他的脸。还有,这是他第几次去澳门?”
“为什么?”
六嫂往沙地开了一枪,突如其来的巨响令所有人都瑟缩了一下,“问就是了,矮子。”
吕西恩的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扭曲的,好像头盖骨里灌满浊水。勋爵听完问题之后面露困惑,但还是一一回答了,不,没有什么特殊约定,只需要出示盖章的合同和提货单。这是他第一次去澳门,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印度,父亲在印度坐拥大量罂粟田。澳门供货商也许听过多默家族的名字,但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也就是他本人。
“合同和提货单在什么地方?”
“船上。”
“我当然知道船上,船上的什么地方?”
脸色煞白的英国人看了一眼吕西恩,又看一眼拿着枪的海盗头子,张嘴想说什么。旁边的印度大副打断了他,焦急地用不知道哪一种语言说话,也许是旁遮普语,吕西恩不能确定,也没有机会确定。六嫂的枪对准了大副的头,又一声巨响,印度人的尸首往后倒去,以奇怪的姿势歪倒在地。
难怪这个地方铺着那么厚的沙子。吕西恩呆呆地看着血水渗入沙子,无法移开目光,方便清理血迹。
“接着刚才的话题。”六嫂说,仍然蹲在俘虏面前,语气平和,“合同和提货单在船上哪里?”
“船长舱室里面,有一幅挂画,上面画着紫色飞燕草。后面有个小木箱,上锁的,文件就在里面。也有一些……别的东西,”勋爵忽然压低了声音,好像要私下和吕西恩谈一个独立协议似的,“你能不能请求她,不要拿走除了合同之外的东西?它们对我和我的家族至关重要,她可以得到很多钱,我父亲什么都能给她。”
吕西恩清了清喉咙:“他说文件在一张画后面的木箱里,画上有紫色飞燕草。”
六嫂点点头:“我怎么打开木箱?”
“我的项链。”阿利斯泰尔·多默低下头,似乎想看一眼吊坠,“钥匙就在里面——”
第三声枪响。血溅到吕西恩脸上。年轻船长一声不吭地栽到在地,脸朝下,血和灰白脑浆涌出来,迅速渗进沙子,不规则的黑色斑块在吕西恩脚边缓慢扩大。他迟缓地用手蹭了蹭脸颊,盯着手指上的血痕看了好一会,开始用力用衣袖擦脸。
“好了。”海盗头子站起来,把枪放进腰间的皮套里,冲缩到墙角的菲利普扬了扬下巴,“告诉洋人,‘飞燕草’号现在是他的了。”
“他?什么?”
“这就是我放你走的条件,吕西恩,你和洋人坐这艘船到澳门去,完成交易,把火药、工具和食物带回来给我。之后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我会给你船。”
“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菲利普甚至不会说英语。”
“他不需要说话,只要有那张洋人的脸就行了。刚才你也听见了,供应商没有见过这个英国鬼,他完全可以冒名顶替,而你是他的中国买办,全权主理所有交易。这很正常,就我所知,有些外国船长靠岸的时候不下船,甚至不离开自己的舱室。”
“但船员——”
“我的人会跟你们一起去,确保你们不会半路逃跑。”
“万一澳门有人认得这艘船,或者认识印度大副——”
“那你们最好快进快出,不要在港口拖延。这是命令,不要以为你有商量余地。”六嫂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吕西恩尚未成形的辩驳,“我的人已经动手修船。一旦‘飞燕草’号可以再次下水,你们就马上出发。”
——
菲利普得知这个新计划之后的反应,和吕西恩预料之中一样,但又不太一样。法国人确实先陷入了恐慌,露出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反复被雷击中三四次的神情,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平静,不是冷静。一个习惯于厄运降临的人不难学会这种平静。
“好吧。”吕西恩解释完毕之后,菲利普吐出一个词,仍然盯着马厩顶棚。
“就这样?‘好吧’?”
“我还能有别的答案吗?”
吕西恩耸耸肩:“假设我们能半夜三更游泳离开这个岛——”
菲利普坐起来,摊开双手,做出“看见没有?”的姿态:“所以,我的答案是‘好吧’,我同意假扮成那个可怜的英国人。至少我在澳门遭到枪杀的时候,能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
我们不会遭到枪杀的。这句话已经来到嘴边了,但吕西恩没有足够的信心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