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暴风雨阵阵浇注在柔止的脸上和身上,一种从未体会的寒冷和悲凉也深深透进她的皮肤和血液里,她怕,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直戳她的整个心房,这么这么多的尸体,如果真的一个一个找下去,会不会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会不会……?
她不敢再想下去,到底还是强撑起疲软的身子站起来,四周,天地昏暗,满目的疮痍和苍凉,前来护驾救援的将士们零零落落分布在每个角落,有的带着狼犬搜寻可能存在的生命迹象,有的则弯着身子将瓦片残砖一块块往别处掰。柔止抹了抹眼角,走过去,也默默地加入他们队伍中去。
平阳的这次地动算是史上罕见的一次大震,随处可见的地隆地陷、喷水冒砂,将整个平阳毁灭得如同阿鼻地狱。一座座庙宇房屋陷进裂开的地缝里,一具具尸体不停从水坑挖掘出来,柔止一边掰石头,一边声音嘶哑地望向远方:“你在哪儿?子毓,你到底在哪儿……”
没有目标的寻找简直令人发疯崩溃,整整一天了,将士们不仅没有找寻到刘子毓半个踪影,就连跟着他的太监护卫也一个没有找到。柔止*的身体不停地抖,不停地抖,眼看一颗心就要彻底陷入绝望,忽然,废墟中一名军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娘娘,有消息了,陛下有消息了!”
距离他们不远有一处早已塌成碎片的楼邸建筑,成片成片的烂砖烂瓦中,一块写着“平阳府衙”的黄杨木匾额正冷冷冰冰地落在废墟里。柔止疯子一样朗朗跄跄跑过去,脚还没站定,入目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毫无生气地躺在李磐臂弯里——是冯公公!
柔止险些惊叫出声,满身血泥的冯公公似乎早已中止了呼吸,眼睛大睁,瞳孔涣散,柔止赶紧去摇他:“冯公公,公公。”没有反应,柔止又急忙探手压向他的脉搏,然而,依旧没有跳动。柔止全身像被冲了冷水,一阵比一阵冰凉,李磐将冯公公轻轻放了下来,声音难过:“发现冯内侍时,他正卡在裂开的水穴地缝里,身子被无数块大石和砖瓦掩埋着,所以——”
李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猛地抬头,眼睛直直望着柔止:“所以娘娘,您得有个心理准备,这个地方是平阳府衙,冯公公既然殉难于此,那么陛下幸存的可能也会……会非常渺茫。”
柔止脑袋“嗡”地一下,她收缩着瞳孔,站起身,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雨水不停打在她的脸颊上,噼噼啪啪地,仿佛一道又一道狠狠的耳刮子。李磐见她模样,赶紧又补充着说:“很抱歉,娘娘,微臣本不该和您说这些的,现在,将士们都正努力搜救,不到最后关头,也不能说明陛下会出事的对不对?”
“是啊,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最后关头……”柔止微掣着嘴角,猛地转身跑向一处处残垣废墟,不到最后关头,不到最后关头……柔弱的双手疯狂地搬动着脚下的每一块砖头瓦片,风鼓着她破烂的衣袖,她额上的汗水和雨水却大滴大滴往下掉。
“汪汪,汪汪——”终于,搬着搬着,一阵急促的狼犬声像是对着某方向骤然狂叫,柔止迅速转过身,却是一角已经歪塌的翘角飞檐,被压在连根拔起的一株古槐下,梁木断成数截,砖块瓦片层层叠叠地快要堆成了一座小山。
柔止的心砰砰地跳着,不敢想象刘子毓就被压在那里的可能性。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每周一步心脏都在痛缩。李磐和魏统领闻得声音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魏统领目光一扫,声音威严而沉稳地吩咐:“来人,你们还不快将这棵大树给锯了抬走,然后把东西统统掘开,有可能陛下就压在下面!行动要快!”
“是!”
众将士听令上前,不一会儿,他们便动作利落行动起来。雨仍旧在下,将士们锯子拉动的嚯嚯声响中,漫长而焦急的等待是如此令人窒息,令人恐惧。柔止呆呆地站在那儿,两手死死拽着那枚兰花玉佩,仿佛拽着一根救命稻草,她是如此害怕废墟被掘开的那一瞬,却又不得不在过度的紧张恐惧中催促着他们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会死吗?他会死吗?她嘴角哆嗦着,脸色发青,身子发僵,已经沾满泥浆的衣角在风雨中狼狼狈狈飘拂着,终于,东西统统被搬走的刹那间,一道惊骇的声音如惊天炸雷般响起:“陛下,真的是陛下——!!”
真的是刘子毓!
柔止脑中如同一片空白,她虚软着双足,每走近一步,脚底都像踩在钉子和刀刃,每走近一步,那钻心的刺痛便随之弥漫牵扯胸口。刘子毓,她的丈夫,当今的天子圣尊,他居然——真的就躺在那儿!
她走过去,一点一点弯下身,颤抖的双手想要将他身上乱七八糟的砖头瓦片给统统挪开,然而,喉咙哽着一团气,却怎么使也使不上力。雨点密密麻麻打将下来,打在刘子毓满是血污的脸颊上,她本想用袖子帮他擦一擦,然而,袖子还未伸出去,却发现一个婴儿正被他死死环在臂弯里,闭着眼睛,没有声音,没有哭喊,仿佛,也是没了呼吸……
※※※
半年后。
二月的早春一片蓬勃新绿,天空是那样的蓝,澄若琉璃仿佛是清净了层层云翳,长天的尽处,只有五颜六色的几只风筝划出点点痕影。
风筝高高地飞着,不一会儿,风势渐渐大了,“扑”的一声从主人的手中扯断了线。柔止踮脚看看风筝飞落的方向,又看看手中的线轮,转过向身后之人说了句“我去捡过来”,便笑盈盈地提起裙角向御花园的某个位置走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是奴婢——”奶娘手里牵着个不到两岁的奶娃娃,她的话音未落,柔止已经走得很远了。
她穿着件绣茉莉花的玉色织锦宫装,鬓间的金钗流苏在行走间细细碎碎地摇荡着,花园寂静,一株红杏从月洞门里横伸出来,一勾,勾住了她后髻的发丝……她伸出手,正要将它不耐烦地取下来,忽然,眼睛触及前方某个位置,手一僵,笑意从她的嘴角一点一点消失了。
刘子毓坐在花树底下,一个人,身后是团团簇簇的粉色蔷薇花架,他手里拿着本书,书页徐徐翻动间,有些阳光从枝叶缝隙漏进来,拂过他的鬓角,在他脸上斑斑驳驳地转。他坐在那儿,雪白的袍角从膝盖一直垂坠到玉石地砖上,微风飘飘卷卷中,袍角吹了开来,露出一双黑色的云头足靴。
风筝就落在那儿,距离他不过五尺的距离,他抬眸略望了望四周,正欲转动轮椅上前将它给拣起来,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迟疑片刻,然后两掌撑着轮椅的扶手吃力站起身。
泪水一点点蒙上柔止的乌眸,他本欲实着能否慢慢、慢慢走过去,然而,试来试去,不管试了多少次,终究是满头大汗又跌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