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光不语。
张居正语气缓和下来:“再说实物折俸国朝已有先例,成化五年,御史李瑢就做过此事,皇上也批旨允行。现在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拿它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变现。”
王国光说:“既然这样,这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张居正摆手道:“不,这得由皇上准旨,你马上将此事写成本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襕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各色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毒日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官便躲在马车的阴影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第九章折俸风波(6)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
“咱要那苏木干啥?我家又不开染坊,这高拱一走,什么章程都改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别忘了新任首辅就是个湖北佬,你们等着吧,邪的还在后头哪!”
广场边,落下一乘四人抬大轿,身着五品武官命服的北镇抚司主管章大郎下轿,人们都给他让道儿。这章大郎后台硬,他的亲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所以他才骑着老虎不怕驴子,哪个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他走到一辆架子车跟前,骂道:“谁他妈的不长眼睛,把车子摆在路头上。”车主赶紧过来,赔着笑脸把架子车推到一边。章大郎大摇大摆走来,见众人一时歇了嘴,便道:“哟呵,都瞪着我干吗?见着我都没话了?刚才,你们都发什么牢骚哇?”
有人答他:“章爷,还不是为了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
章大郎骂道:“他娘的,你们别提这事儿,提起来,我气头比你们更大,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跟我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我面前做头做脸,我还不是得受着?”
众武官七嘴八舌附和:“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有人撺掇他说:“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章大郎停下说:“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没有。”一武官不屑地说:“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章大郎寻思了一下:“这倒也是,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一五短身材的粗壮武官应声道:“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有人捅了他一下:“老弟,可不能瞎谝。”这武官嗓门偏大:“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章爷,你说是不是?”
章大郎点头:“是这个理,”他问那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五短身材顿时来了精神,答道:“王国光。”章大郎说:“娘的,听说他是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什么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旁有一瘦子开口了:“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五短身材仍骂骂咧咧地说:“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两人穿着连裆裤呢。”
屋内堆满了胡椒苏木,主称王菘和监称金学曾正在发放胡椒苏木,一个六品武官正在支领。一筐胡椒放到磅秤上,秤杆翘起,金学曾用铲子铲下一铲。武官急了:“嗳,我说你这个监称,人家主称官都没说话,可你倒好,非得把这秤杆压得平平的,你要这么做,我把东西带回去,要是分亏了,谁认这个帐?”金学曾说:“这位大人,我这是秉公办事,我要是分亏了,上边会拿我是问!”武官马上吹胡子瞪眼开了:“嗳,我说你这人也真够操蛋的。”金学曾问:“你骂谁呢?”武官指着他:“我骂你,怎么着?小子,你这一身的毛都没长齐呢,敢跟我来较劲。”说着,欲上前拽金学曾,但被别人拦住。王菘说:“得了,我给你添一铲不就得了!”说着,让发放胡椒的役伕往筐里添了一铲。武官道:“这还差不多!”
武官出门后骂道:“那监称的家伙,简直就是个混蛋!”章大郎说:“哟,兄弟,到底怎么拉?你骂谁呢?”武官道:“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人还好,但那姓金的太混蛋!”章大郎问:“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武官答:“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吏目从里边出来,站在大门口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轮到你们领货了。”
五短身材闻言跨进大门,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吏目与粗壮武官都站住,吏目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亲兵递上帖子,吏目接过,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吏目问:“请问章大人有何事?”章大郎说:“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衙门的胡椒苏木领了。”吏目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章大郎叫道:“排了就不能改,是铜浇铁铸的啊?”五短身材上前道:“章爷有事,咱们让他。”不少人咐和他。吏目于是转向章大郎:“章大人,请进。”章大郎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回头对广场上的军爷们道:“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